清波要抓的第一只鬼名字叫做祁年,生前乃是世家公子,享尽荣华富贵,最后死于一场暗杀,卒年十五。
祁年死后,不愿意投胎,一直在奈何桥边徘徊,直到半年前冥司结界被挖破,他与很多小鬼一起逃出了冥司,去往了凡尘。
找到祁年并不难,只不过抓住他需要费些功夫。
……
人间十月,霜花侵枯叶,大地渐渐染上枯槁之色,祁家高墙之内一棵柿子树立着,上面零星挂着几个留给雁儿的红柿。
清波一袭绿袍立在祁家门前,她看着祁家门楣上趴着的那个少年,歪头道:“你是祁年?”
少年点点头。
“你可知,你阳寿已尽,应该重新投胎,早入轮回。”清波道。
少年点头,“我知道,可我不愿。”
清波皱眉,“可是你流连人间,会造成阴阳失衡,你必须跟我回冥司。”
“我不回去!”少年瞪向清波。
清波便伸手去擒他,红绫缎还没碰到那少年,便被门楣上的一道蓝光给阻挡了回来。
那门楣上有一道禁令,可以阻断清波法术,清波根本碰不到那少年。
清波来的时候便想到此行可能棘手,但是没想到自己的法术完全起不了效果。
看来得智取。
清波收了红绫缎,旋身而上,坐上了墙头,离祁年近了一些,她状若晒太阳眯上了眼,过了一会儿,开口问道:“你不投胎,逃出冥司,返回旧居,为什么?”
“夙愿未了。”祁年回答。
清波听他这么说,瞬间来劲了:“那是不是我帮你了了夙愿,你就可以跟我回冥司?”
祁年不太相信面前看起来与自己差不多岁数的姑娘,“你?可以吗?”
“你可别小瞧我,我会的多着呢。”清波说完,见少年还是不信任自己,笑着虚空画了一个圈,随后手指指向墙内的那棵柿子树。
随着清波的手指指过去,柿子树顶梢那个沾了霜的柿子便跌落在地,摔出一朵柿色的花。
祁年目光从那摔破了柿子上挪回来,便瞧见清波歪着头的骄傲模样。
祁家出武将,上至五代,都是朝中赫赫有名的神威将军,祁年年幼便发宏愿,自己以后也要成为大将。
他虽有愿望,只是自幼多病,并不是行军习武的料子。
父兄常宽慰他,等他养好身体,便带他去北境。
三年前,兄长从北境回来,迎娶裴家千金。祁家张灯结彩,喜气融融,可未曾想,兄长的新婚之日,便是祁年的遇刺之日。
那是一场蓄谋已久的、对祁年兄长的刺杀,只是关键时刻,是他那体弱多病的弟弟替他挡了一剑。祁年被血溅当场,纵使是手艺再精湛的医家,也回天乏术。
祁年临死之前,倒在兄长的怀里,哽咽着说自己还没去过北境,没见过漠北的黄沙大雁,没射杀侵扰边境的流寇兵匪,当真是不甘心啊……
“这么说,你是想去北境?”清波问祁年。
祁年摇头:“我只是想再见一面我的兄长。”
清波听他这么说,心里松了口气,拍了拍自己的胸口,保证道:“这有什么难的,你等着。”
祁年的兄长祁徽,凭借着在战场上立的硕硕战功,已是北境王麾下副将,三年前回京成婚之后,便带着夫人便去了北境,此后再未回来过。
而祁年生前一直长在京都,魂魄离不得这京都,清波无法带着他去北境见祁徽。
现下要满足祁年的夙愿,只能等祁徽回来。
至于祁徽下一次什么时候回来,谁也说不准。
不过这事难不倒清波。
清波随手招来一只大雁,对着大雁念念有词,说完了,便松手送大雁飞上九天。
“你不会是让这大雁去召我兄长回来吧?”祁年好奇问道。
清波伸出一根指头在祁年面前摇了摇,“我知晓你们人间的规矩,将帅戍守边境,没有大王的诏令是不得回京的,我啊,是让这只大雁去给你们大王托梦,请你们大王召回你的兄长。”
祁年仍是不信,“这样便成了?”
“这样便成了。”清波笃定道。
祁年看向那只远去的大雁,眼神迷茫。
那只大雁停在了大王的宫门口,便无法入内了。
皇宫御宇之内,禁令遍布,被清波施法的大雁根本飞不进皇宫。
那只大雁落在宫门口的飞檐之上,眼睛滴溜溜注视着其下巡逻的士兵,最后,它落在了一个身披红色纱袍的男子肩上。
那是下凡来为当朝公主牵线的孟满。
孟满瞥了眼肩上的大雁,拍了拍它的头,接过了它身上的任务。
孟满一路畅行无阻进入了皇宫,当夜便潜入了大王的梦境,让大王召祁徽回朝,办完事,他便晃去了公主的宫殿,为公主和探花郎牵上了红线。
次日,大王下令,命令祁徽即刻启程,回京暂代禁军统领之职。
祁年听闻那消息的时候,恍如梦中,抬眼往墙头上躺着晒太阳的姑娘望去,这小仙姑当真有点东西啊。
清波彷如知道他内心的小九九一般,扭头看过来,眨眼笑了笑。
十日后,祁徽带着夫人抵达京都。
祁年如愿见到了自己的兄长,可还是不愿意跟清波回冥司。
“你这小鬼,怎么言而无信呢?”清波有些生气。
祁年扒在牌匾之上,没理也大声,“我……我就是言而无信怎么了?!”
果然是榜上有名的滑头鬼,清波只好再问一遍:“那你究竟怎样才能跟我回冥司?”
祁年不说话。
“你可知,你附在这祁家门匾中一日,便会损祁家一分气运。”清波又道。
祁年面露难色,知道清波不是哄骗自己,只是他尚有心愿未尽,“那你再为我做一件事,只要你办成了,我就跟你回冥司去。”
“你若又骗我怎么办。”清波道。
“那咱们就耗在这里吧。”祁年仰头,索性破罐子破摔了。
清波没有办法,只能姑且听听祁年的要求。
“祁氏男儿,自该戍守北境,上阵杀敌,我要我的兄长带着我去北境骑马看落日,带我上阵厮杀,我想看看京都以外的风景。”
少年面色苍白,纯色亦是早无血色,可是在说这些的时候,那双往日里充满迷茫的眼睛亮了起来。
“仙姑你会造梦吧,你便为我造一段梦,让我的兄长带着我去一回北境。”
清波其实并不擅长织梦,真正擅长织梦的是掌梦神白寻。
往日还在天宫之时,清波听闻白寻擅长织梦,缠着白寻施展织梦之术,白寻岂是那么容易便会满足他人所求之人,不管清波怎么缠着闹,他都不为所动。
有一段时日,孟满事务繁忙,没空去凡间为男男女女们牵线,白寻难得好心,便授了孟满造梦之术,让孟满可以进入凡人的梦境,直接在梦境里为这些男女们牵线。
白寻传授造梦之术时,清波也在旁边。
只是清波乃是水系神灵,而造梦之术所属风系术法,清波并不能融会贯通,也只学了个皮毛。
白寻曾说,这造梦之术颇为神奇,若仅仅只是学了一个皮毛,还是不要使用的好。梦境多变,造梦之人若是没有能力控制梦境的主人,被梦境的主人发现了,极有可能会被梦境碎片绞杀至死。
清波被唬到了,从来不敢使用。
不过,既然她派去给大王托梦的雁子完美的完成了她交托的任务,那是不是证明她有控制梦境主人的能力呢?
清波看着手里的百鬼卷册,决定试一试。
清波便为祁年造了一段梦。
……
黄沙漫天飞扬,烽火台立于高墙之上,黄砖土城墙绵延数十里,最近消失在地平线上。
守城的将士身着铠甲,手提长矛银枪来回巡视。
祁年也穿上了心心念念的战甲,笔直站在城墙之上,目光坚定看着远方如雾一般的黄沙。
当天夜里,有斥候来报,敌军突袭,有五千余人。
祁年便跟着兄长祁徽披甲出征,临出帐门之前,祁徽拍了拍祁年的肩膀,嘱咐道:“战场上当心。”
祁年重重点头,“我会的!”
随后兄弟二人一通出营,投入战场之中。
大军厮杀之时,清波便立在山头之上,她看着山谷里的血雾,便想到了昔日抵抗妖族之时。
那几个月,是她仙途里最惨烈的几个月。
有同伴倒下去前不舍的目光,有小妖在她的红绫缎之下发出让人惊心的诅咒。她不记得自己的袍子上染过多少鲜血,她厌恶那段日子。
可是她必须去战斗,因为神明绝不能输,三界的安宁需要他们去坚守。
她在祁年的梦中还原了那三个月,她见着祁年每天疲惫回营,又见着祁年精神抖擞冲出去战斗,那是她的曾经。
空闲的时候,她会安排祁年跟将士们吹牛喝酒,会安排祁徽带着祁年去大漠里寻找绿洲,也会让他们见到海市蜃楼的奇景,那些也是她曾经经历过的。
在梦境的最后一天,清波为祁年安排了一场大战,她安排祁年这一次做一个大英雄,去救被敌军围困住的祁徽。
可是祁徽刚刚被围住,清波就感受到梦境出现了波动,与以往的坚定不同,这一次清波能察觉到祁年的惊恐。
在祁年的意识里,兄长是战无不胜的神威将军,是绝对不可能被敌军围困住的,祁年本质里的不自信此刻瓦解了他的坚定。
因为祁年的情绪波动,清波变得难以控制这个梦境。
可是祁年终归又是勇敢的,就像当初兄长迎娶嫂子那日,刺客满院杀人,他害怕的躲在廊檐之后,但是看到刺客向自己的兄长刺去,他义无反顾挡在了兄长身前。
眼看祁徽就要被敌军刺杀,祁年提着银枪一个横踢,扫开一圈将士,站到了祁徽的身侧。
兄弟俩将后背交给彼此,这一回是祁年对自己的兄长说:“哥哥当心!”
那是极为痛快的一场战斗,兄弟俩极有默契的扫清周围的障碍,最后赢得了胜利。
这一整段的梦境,都不是清波在控制,而是祁年心中所想。
这个一直被兄长庇佑着长大的少年,终其一生只是想站在自己的兄长身边,如果有可能,也想保护自己的兄长。
清波缩在草荡子中间,看着兄弟俩并肩离去的身影,觉得眼眶有些涩,招了招手,那些蜷缩在草荡里的的萤火飞上九霄,幻化成一场浩大的流星雨。
这是清波送给祁年的一桩小礼物。
……
清波走出了祁年的梦境。
彼时少年还趴在门楣上,翻了个身,如同昔日树梢顶端上的那棵小柿子,就要跌落在地。
清波伸出红绫缎去接他,少年没接住,倒是接住了一团由祁年幻化而成的红色的光。
那是祁年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