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三月,柳绿桃红。
清波这次是要前往南风苑,带一名叫做楚凤南的男鬼回冥司。
这南风苑的名声响彻大楚国,是无数风流名士都想踏足的地方,只是这南风苑的入场费足要一百金,并不是什么人都能进得去的。
换言之,能进得去南风苑的人,要么是达官显贵,要么是富贵闲人。
这么贵的入场费,一直是大楚国趋之若鹜的存在。
无他,只因这南风苑的主人楚凤南,是个绝世美人。
绝世美人楚凤南死于一年前,死因是吞金。
这是一个自杀的男鬼,但是死后却迟迟不入轮回,甚至逃出了冥司,又回到了南风苑。
清波还是那身绿袍红裤,站在南风苑前时,她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香,这南风苑的香粉味实在是太重了。
她一跃而起,站到南风苑的顶楼之上,刚施咒隐去身形,便发现天际最后一丝光芒也隐在了远山之后。
暮色已至,南风苑的金色灯笼成串亮起,靡靡之音从各式乐器之中倾泻而出。
不多时,便有人影晃动,这个白日里寂静无声的院落,在此刻,活了过来。
原来是做夜色生意的,清波在暗处眯了下眼睛。
木格门被一只修长白净的手推开,一个白皮儿男倌拎着一个红色的酒瓶晃出来。
那男倌许是喝醉了酒,又或是在屋子里觉得有些闷热,扯了一把自己的衣襟,露出自己的大半个肩膀来。清波看到这一幕,连忙偏过头去。
这南风苑的男倌着实与外面那些男子不同,实在是太不拘小节了吧……
再看过去,发现在白皮儿男倌之后,又跟出来一个着胭脂色直裾的俊俏小郎君。那小郎君眼神直勾勾看着白皮儿男倌,活像是要把眼前人剥皮拆骨吞入腹中。白皮儿男倌估计是醉糊涂了,竟小指勾着酒瓶,将酒往自己的锁骨倒去,那小郎君眼神一亮,上前一步,拥着男倌的腰身,低头往白皮儿男倌的锁骨凑去。
这场面实在是……香艳。
清波大为震撼,这南风苑居然是男风馆!
此地久待不得,清波连忙施法寻找楚凤南的踪迹。
很快,一点萤火便飞到了清波的面前。
清波伸手接住那点萤火,可是转瞬,那点萤火便飞了出去,清波连忙跟了上去。
跟着萤火一路走走停停,清波很快就停在了一间厢房外。
厢房外面挂了一块纹饰复杂的金牌,金牌中间篆刻了“黄金屋”三个字。
清波闪进房内,便被满目的黄金与宝石闪的睁不开眼。
真对得起“黄金屋”那三个字。
房内床榻之上,坐了个男子,正在专心致志数金子。
清波晃到他跟前,他才反应过来,将装金子的宝箱猛地扣上,厉声道:“你是什么人?你是怎么进来的?”
这个男子着一袭红袍,腰上束着金镶玉的腰带,纵使青丝不绾,也矜贵非凡。
清波猜他就是楚凤南。
因为清波再也没见过一个男人,比眼前人还要好看。
美人好看归好看,只是脾气不太好。
美人此时皱着眉头,反手抽出床帷上悬着的黄金剑,剑锋一横,便抵在了清波的脖子上。
清波看了看脖子上的剑,歪了歪头,使自己的脖子离那黄金剑远一些,虽然凡人的利刃伤不了她分毫,但是被威胁的感觉十分不妙。随之,清波的手微抖,原本空无一物的手上多了一张逮捕令。
逮捕令纸张为紫黑色,上面用金色笔触勾勒了一张小相,下面附有文字几段。
清波看看逮捕令上的相,又看看眼前拿剑指着自己的男人,确定是同一个人,她点了点头,“我现在是冥司的拘魂使,你上了逮捕令,我来带你回冥司。”
楚凤南听了这话,像是触到什么逆鳞,拿着剑便向清波砍去。
清波站在原地,任由他胡乱挥剑,等他意识到自己的剑对自己没有丝毫伤害之后,清波弹开那柄黄金剑。
“凡间的武器是伤不了我的,你也不必耗费自己的力气了。”清波好心提醒道,脸上绽放一个甜甜的笑容。
她的笑容落在楚凤南的眼中,像极了嘲讽,可是他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男鬼,根本奈何不了拘魂使,只能瞪过去。
清波迎着草包美人的目光,笑容不减:“你都吞金自杀了,合该是不想活了,怎么还要逃到人间呢?”
“我没有吞金自杀!”楚凤南厉声辩解。
清波听他这么说,连忙又看了眼手里的逮捕令,上面确实说楚凤南是吞金自杀的,怎么正主却说自己不是吞金自杀的呢?
“是有人骗我的……”楚凤南声音弱下去,似乎是触到伤心事,又重复了一遍,“我被骗了……”
“是谁骗了你?”清波问道。
楚凤南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我不记得了。”
“……”清波一时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好。
楚凤南又缩回床榻之上,抱着怀里的宝箱,目光飘忽,思绪不知飘去了何方。
清波看着他那个模样,心底蓦然软了几分。
她在楚凤南的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宴识当年战死的消息传来时,她也是那个模样。
都是那样迷惘。
清波推开轩窗,看着院落里金色灯串之下来来往往的人影,听着丝竹靡靡之音,思绪亦有些飘忽。
发生了太多事情啊,如果不是在楚凤南的身上看到自己往日的影子,她都已经很久没有想起来宴识这个人了。
曾经,她那样笃定地相信自己爱着宴识,爱到愿意为了他上阵杀敌,爱到愿意为他闯入冥司,爱到为了他违反天条,可是在宴识与舒零香重返人间之后,她居然没有哭着闹着跟上去搅和一番。
她一直觉得自己不可能放不下这段感情,可现在看来,她早已在不知不觉间放下了。
回头看看,那绝色美人还在恍惚。
春日里,那还带着些微凉的风吹来,将清波发上的红线撩拨得随风起舞,清波抓住红线,便想到了孟满。
孟先生此时在做什么呢,是端坐在红线杼旁边搓红线,还是坐在院子里与成酉大司命争夺最后一杯酒?
松手,那红线兀自翩翩,纵使想迎风而去,可红线的另一端系在她的发上,到底是任何地方也去不了的。
夜深了,楚凤南抱着宝箱昏昏睡去,清波想要施法带他回冥司去,可是看到他睡梦中溢出眼角的泪水,念到一半的咒语没了声音。
她摇头叹了口气,她明明只是一个小小的拘魂使,怎么变成了心思柔软的大善人。
次日,清波在大楚国打听了一些消息。
关于楚凤南的消息。
说是这楚凤南,十六岁来到了大楚国的国都,虽身无分文,可是尤擅箜篌,便成了竹因馆的清倌。
楚凤南十七时,容貌扬名整个大楚国,一个人便可以养活整个竹因馆,俨然已是竹因馆的头牌清倌,楚凤南用这一年来存下来的钱,将竹因馆买下,并改成了南风苑。
竹因馆改成南风苑之后,入门便需要缴纳一百金,直接将寻常百姓隔在苑外,自此,南风苑成了专供达官显贵消遣的地方。
又三年,质子回朝,为打压朝中奢靡风气,查抄南风苑。八王爷为保南风苑,丢了巡南的差事,自此国中蜚蜚,这八王爷乃是南风苑背后的靠山。
又两年,质子因骁勇善战,击败南蛮,成了皇位最炙手可热的人选,同年,八王爷因为流连南风苑惹出祸事,楚王直接将质子立为太子。
又三年,楚王薨,太子继位,八王爷因为贪污受贿,被下狱。南风苑的后台倒台,众人都猜测着南风苑没了庇佑,必然离关张不久。可是南风苑依旧日进斗金。
又一年,八王爷被斩首,而楚凤南在这一年,吞金。
有人说,这楚凤南是跟随八王爷而去,有人说,楚凤南是被新王秘密处死,众说纷纭之际,又有人说这楚凤南是新王安插在八王爷身边的一枚棋子,就是为了勾引八王爷,好达到新王上位的目的,如今八王爷已经再无翻身之能,这棋子便也没有了价值。
被王权裹挟着,没有一个人能善终。
不管是哪一种说法,这楚凤南都可怜。
中午,清波在街边喝了一碗茶汤,出了茶摊正要往南风苑去,堪堪转身,便与一个身披胭脂色直裾的少年撞上。
清波一下子便认出这个少年是昨日在廊檐之上的那个少年。
“抱歉!”少年只这么说了一句,便飞快往前跑去。
他似乎是在躲避什么人。
果然,很快便有两个黑衣人影追了过来。
那黑衣人问清波有没有见过一个穿直裾的少年,清波点了点头,随手指了一条路。
两个黑衣人道了谢,便顺着清波指过的路追了过去。
那是与胭脂色直裾少年奔走相反的一条道路。
那两个黑衣人远去之后,那胭脂色直裾少年不知道从哪里蹿了出来,对着清波作了一揖,言笑晏晏着道谢:“小生楚岫,多谢姑娘!”
清波歪头看着他。
真是极好的皮肉,难怪入得了南风苑。
楚岫凑上来,点了点清波的脸,在她愣神的时候,笑道:“莫不是从未见过小生这般俊朗的人,看得痴了?”
清波拨开他的手,正色道:“这可不是你们南风苑,光天化日之下调戏良家妇女,可是要见官的。”
“哈哈哈哈……”楚岫笑声悦耳,“姑娘当真是有趣,不过,我可不是南风苑的人。”
清波皱眉,“我分明瞧见……”
“如果南风苑的客人也算是南风苑的人,姑娘你说得也没错。”楚岫笑道。
他并没有因为清波说他是小倌便生气动怒,看起来脾气相当之好。
可是昨天,他看向那白皮男倌的眼神,着实不似现在这般温和。
这个楚岫并不简单。
“我常年光顾南风苑,怎么不曾见过你?”楚岫问道。
看吧看吧,果然回过神来了,开始用那双狭长的眼睛审视着眼前人。
但清波可不是寻常人,她迎着他的目光,“公子多虑了,我不过是昨日才去过南风苑。”
楚岫噗嗤一笑,又作揖,“不管怎么说,还是多谢姑娘你帮我支开那两只黑乌鸦。”
道完谢,转身便离去。
少年虽穿着胭脂色的衣衫,可远行的背影,居然让人品出几分不俗来。
当夜,清波又潜进南风苑。
清波准备去找楚凤南,不料楚凤南不在房里,房里站着另外一个人。
那个白皮男倌。
白皮男倌站在书架之前,手一寸寸抚摸着木架,目光温柔缱绻,似乎是在摸着最挚爱的宝物。
清波左看看,又看看,也没瞧出这木架有什么玄机。
可以说,在这黄金屋里,处处黄金宝石,只有这书架是平平无奇的竹制木架——是最不起眼的存在。
这个白皮男倌身形修长,面容清隽,哪哪都是上品,唯有这肤色,异于常人的白皙,像是自出生起便没经过日光的洗礼,浑身缺了点人气。
清波还没看多久,便听到一串脚步声传来。
有脚步声,必然不是楚凤南。
还没等清波猜测来人是谁,那声音便已经停在了黄金屋之外。
门推开,楚岫那张艳丽的脸便出现在了清波面前。
清波虽是隐形状态,但还是往边上挪了挪。
无他,因为那双狭长的眼睛,透过她,正看着站在书架前的白皮男倌身上。
“八王叔!”楚岫道。
清波一整个惊住。
八王叔……
莫不是那已经魂归冥司的大楚国的八王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