恒帝心想着要在晚宴前将顾敬年幼时替他雕刻的木雕人像拿给顾敬看。
本没打算睡太久,岂料四肢像被绳索束缚,双眼也似有千斤重,让他无法动弹也无法清醒。
梦里看见许多故人,有淑妃,先帝甚至端王,均是远远地站在庭下冷眼看着他,任凭他如何呼唤询问都不做声。
他因此愤怒、恐惧等情绪百感交集,想躲离到看不见他们的地方,匆忙行走间脚下突然踩空才猛然惊醒。
他转眸见室内已经盏灯,但红烛昏暗似血滴,莫名瘆人,赶紧拽床头拴着的铃铛绳传唤宫人。
等了好一会孙海才缓步进来,到他跟前躬身行礼,“陛下,您醒了。”
恒帝掀开被子下地,等孙海替自己穿好鞋后问道:“什么时辰了?”
孙海如实作答,“回陛下,丑时三刻。”
“什么?”恒帝听完猛然站起来,快步到窗前推开窗,见外边夜色浓稠,寂静无声,当即发怒呵斥道:“为何不叫醒朕,顾敬在何处?”
他立刻断定午后顾敬给他喝的那碗药有问题,又道:“速速传召他来见朕。”
孙海却站在原地不动,“陛下,韦南风在殿外等候您多时了。”
这话让恒帝又是一惊,甚至怀疑自己听错,但还不等他追问,门口就响起车轮之声。
他抬头看去,只见浑身黑衣,身躯干瘦如柴看起来如鬼魅的韦南风推动轮椅缓缓向他走来。
尚未到他跟前,他便怒斥道:“谁允许你入京进宫的?”
韦南风身侧无人搀扶,便只能向他低头行礼,不回答他的问题只是看向旁边的孙海,“孙总管还等什么?”
恒帝顿时警铃大作,以为他二人要谋害他性命,赶紧走回床前,要扯铃绳召唤御林军。
孙海眼疾手快上前跪到他面前拦下他,“陛下不必担心,我们只是想告诉陛下一件事罢了,绝不敢对您大不敬。”
恒帝仍旧绕开他走到床边,只是没有去扯铃铛,怒声质问道:“何事?”
孙海不急不缓,将晚宴上发生的事情详细叙述。
结尾说到已经下旨翻案重查时,恒帝怒不可遏,直接抬腿一脚将他踢翻,“混账东西,你们竟敢找人假冒朕,活腻了是吗?”
他转身用力去拽专门传召御林军的铃绳,这才发现绳子早已经被动了手脚,随便一扯就断开,根本无法连接到外边。
他顿时灰心跌坐到床上,迅速稳住心神,厉声再问:“你们想弑君造反吗?”
在晚宴结束之前,韦南风也完全不知道宴会上的恒帝竟是别人假冒,顾敬事先从未跟他说过。
要不是孙海来将遗诏给他,并且告诉他真相,他还不能理解宴会上的恒帝为何会答应得如此爽快。
眼下面对恒帝的质问,他赶紧回道:“臣绝无此心,这么做只是担心您不愿意下旨翻案。”
“臣永远忠于陛下,所以也不希望同样忠于陛下的端王含冤。”
恒帝冷哼,“朕当年并未下旨定他谋逆的罪,去年便打算将他灵柩迁入皇陵,朕待他不薄。”
他伸出食指指向韦南风,高声怒斥,“朕待你永远一心侍二主的韦南风,让你安享晚年也已是仁至义尽,你竟还敢如此欺君罔上。”
“今日的事情谁是主谋,顾敬是吗?”他抬腿再次踢跪地的孙海一脚,“去给朕将顾敬叫来,敢做还不敢当吗?”
他下脚的力度极重,孙海被他踢得疼痛难忍,面部都有些扭曲,也不敢伸手去揉被踢处,赶紧磕头行礼,“陛下息怒,今日的事情跟瑜王无关。”
这个答案似乎符合他心中期望,无论从前他对顾敬如何苛刻,他好歹都是顾敬生父,顾敬总不至于做出这等对他自己没有半点好处还忤逆不孝之事。
他立刻又把矛头指向韦南风,“倒是朕小瞧了你,离京五六年还有本事布这么大一个局,你找人假冒朕下旨重查又如何?”
“朕当年没定他谋逆之罪,现在定也为时不晚,包括你们这两个吃里扒外的东西,朕也绝不会轻饶。”
韦南风满眼失望看着他,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您自幼想要什么,端王都会无条件满足您,甚至皇位都主动让给您。”
“为了您的皇位坐得安稳,他呕心沥血,抚内安外,换得天下太平。”
“可您是如何对他的?明明知道他绝无反心,仅仅因为他有兵权,武官只听他调遣,您对此心生不满竟默许徐善如此污蔑陷害于他。”
“您不下旨查明当年真相,他就永远含冤,即便您迁他入皇陵又如何?世人只会夸赞您宅心仁厚,心胸宽广,会因此觉得他清白吗?”
他从怀里掏出一份蚕丝卷轴,高举过头顶,情绪越发激动,“您当年未定端王谋逆的罪,现在下旨重查的性质也只是弄清楚事实,还他一个公道罢了,世人并不会因此对您有恶言。”
“如果您现在执意要定他的罪,那就休怪臣坐实您当年故意冤假错案,残害忠良。”
“让大齐黎民百姓都看看他们这位因为嫉妒就杀害一代贤王的好君主,让您也尝尝失尽人心的滋味。”
恒帝气血翻涌到喉间,忍不住迭声咳嗽,好一会才停下。
他上前一把夺过韦南风手里的卷轴,“朕倒要看看,你有何本事让朕失尽人心。”
他打开卷轴才发现里边竟是一道先帝遗诏。
诏书上所写的无论端王做错任何事,他都不可以定其死罪这句话让他瞬间脸色煞白,满脸难以置信。
他不敢相信手中遗诏为真,立刻反驳道:“拿一份不知真假的诏书就想威胁朕,痴心妄想。”
韦南风并不意外他会这么说,“陛下若是不信,可让文武百官都来鉴定真假。”
“但臣想提醒陛下,一旦这份遗诏面世,不管真假都会对您极为不利。”
“就算您当年未定端王谋逆之罪,可逼得他自缢,又下旨查抄端王府这可是铁定的事实。”
他推动轮椅靠近恒帝,再次高声质问:“端王无论作为兄长还是臣子,从没有半点对不起你的地方,你却连还他个清白都不肯,百年之后,你有何颜面去见他,去见先帝。”
看完遗诏的恒帝是真的心慌起来,他再再次踢旁边尚未作声的孙海一脚,“你也敢背叛朕,这么多年一直在为他所用,跟他里应外合是么?”
孙海差点被他一脚又一脚踢得原地去世,赶紧磕头否认,“老奴不敢,实在是他用老奴亲人威胁,老奴今□□不得已才帮他。”
“但从前绝未与他有瓜葛,求陛下明查。”
这话恒帝却是不信,随手扯过床前案板上的器具便砸到地上,怒气达到巅峰,“去把顾敬叫来,速去!”
孙海担心他发疯要杀自己,急忙答应一声,挣扎着爬起来走出大殿去找顾敬。
他出去后韦南风又说:“这件事跟顾敬无关,陛下何必迁怒于他。”
恒帝双目猩红,恨不得立刻就将他处死,“朕可以同意查明真相,但朕一定会诛你九族。”
韦南风听完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并不在意恒帝说要诛九族的话,伸出双手向他行个礼,转动轮椅缓缓出大殿。
恒帝瘫坐在地,将扔到地上的遗诏捡起来反复阅读,又哭又笑俨然已是大受刺激。
太监连夜出宫去传召顾敬,却连府门都进不去,又不敢回宫去复命,只好蹲在墙角等天明。
*
清晨天刚微亮郁荷便起床,梳好妆后见顾敬还在赖床,倒也不打扰他,放轻脚步出屋,从后门赶去刑部。
在刑部还没待够半个时辰,便听同僚把昨夜宫里发生的事情说得完整。
这让她十分惊讶,毕竟昨日下午顾敬出宫回家后就再未出过门一直跟她待在一起。
她也不曾听顾敬说昨夜会逼恒帝下旨让刑部重查端王的案子。
她赶紧请假回家,见顾敬已经起来貌似要出门去,便问他准备去何处。
“进宫一趟。”顾敬将手中杯子里的水饮净,反问道:“今日怎么这么早就回来?”
郁荷将在刑部听到的传言说给他听,心里颇有些担忧,“他真的愿意重查吗?这件事会不会对你不利?”
顾敬微微摇头,安慰道:“这件事明面上我并未参与,对我不会有什么影响。”
“我今日进宫只是再给皇帝雪上加点霜罢了,放心吧,你晚间回家时我也会回来陪你吃饭。”
他走到门口感受到冷风袭面,又回头叮嘱,“今日越发冷了,你多穿暖和些。”
郁荷点头答应,将他的斗篷拿过来给他披上,“你先进宫去吧,我下午再去刑部。”
顾敬轻嗯一声,大步出屋,直接进宫去见恒帝。
恒帝坐在床前一夜未眠,见顾敬进来才从地上站起来。
因长时间久坐于地,双腿酸痛无法站稳身躯摇晃,赶紧又坐到身后的床上。
他见顾敬半点没有要上前搀扶他的意思,进屋也不曾向他行礼,当即心凉大半,赶紧问道:“昨夜晚宴的事情,你可有参与?”
顾敬负手而立,轻笑了笑,“陛下觉得有便有。”
恒帝无法相信这件事顾敬真的有参与,但经过昨夜的深思熟虑,他的情绪已经平稳,他现在不能再跟顾敬生气发怒。
眼下顾敬是他唯一的希望,他要劝说顾敬站在他这边,帮助他坐实端王谋逆的罪名。
他组织了许多言语,告诉顾敬他作为帝王却如同傀儡的憋屈,让顾敬站在他的角度跟他共情。
但显然顾敬却没什么耐心听完,直接道:“事已至此,陛下若是不想被天下人诟病残害手足,就写下罪己诏。”
“首先诉说你跟端王的深厚情义,其次将罪责推到徐善这等奸臣身上,声称自己是被小人谗言所误,。”
“承诺定会让端王沉冤昭雪,自己会以史为鉴,悔过自醒,歌功忠义,严惩奸妄,肃清朝纲法纪,以保大齐海晏河清。”
这番话与恒帝的想法背道而驰,他岂会接受,更别说是从顾敬口中说出来的。
他当即再也忍不住怒火,厉声呵斥,“逆子,朕才是你的父亲,你竟帮着外人来对付朕。”
“当真以为朕舍不得罚你,收回给你的一切么?”
顾敬面上表情清冷,淡声道:“臣分明是在为陛下出谋划策,陛下却如此误解臣,真是让臣寒心。”
恒帝从他表情分辨不出他这话是否真心实意,情绪变得更加烦躁失控,“朕无半点过错,凭什么写罪己诏?”
“你若真没有帮助外人来对付朕,那就去推翻韦南风的证词。”
“你听话照做,朕立刻昭告天下承认你的皇子身份,甚至可以给你太子之位。”
顾敬听完直接笑出了声,眸光却渐渐冷冽,“陛下可真是会谈条件收买人心,那臣不如效仿陛下也提个条件。”
“你写下罪己诏,端王世子就会真正死在十四年前端王府那场大火中,若是不写,端王沉冤得雪之日,世子也会再次出现在世人眼前。”
“陛下可得权衡利弊想清楚,这罪己诏写还不是不写。”
他知道心高气傲久居高位的恒帝宁愿一条道路走到黑,也绝不会承认自己有错,那他非要逼他写下罪己诏承认错误,将他的尊严踩得稀碎。
而恒帝听完这话猛然起身大跨步到顾敬面前,阴鸷双目狠狠盯着他,“你说什么?端王世子?”
他想起前几日在殿前接见的秦涣,想起那张觉得眼熟的面容,瞬间明白了一切。
原来让他引以为傲的儿子,从一开始就在韬光养晦,积蓄力量要背叛报复他。
而正因为他是顾敬之父,他以为顾敬也会想要皇位。
一个想要皇位之人,怎么可能会去帮助端王府,还保住世子的命让其进入朝堂获取兵权成为威胁。
所以他竟从未在这方面怀疑过顾敬。
他怒极反笑,笑到最后因为过于悲痛愤怒而眼角泛泪。
韦南风跟孙海的背叛只是让他觉得愤怒,而顾敬的背叛,让他更多是痛苦。
他自认为已经尽力弥补前些年对顾敬的伤害,甚至准备承认他的皇子身份,让他当太子给他皇位。
可万万没想到,他做了这么多,竟还是抹平不了顾敬心里的怨恨,以至于用这种方式来报复他。
他声嘶力竭质问:“朕已如此宽厚待你,你竟还敢背叛朕,究竟是为何?”
他猛然想起郁荷,又立刻追问:“就因为郁荷是么?因为一个女子,你就要背叛朕,跟朕反目?”
他此刻断定郁荷还是将所有事情告诉了顾敬,顿时很后悔没有早些除去她,任由她蛊惑顾敬心智,以至于顾敬做出欺君逆父的恶行。
顾敬倒也不否认,冷声道:“我已经很明确让你知道,我有多在意她,可你还是自以为是要除去她。”
“你究竟哪里来的自信觉得你自己和这个肮脏的皇位在我心里比得过她。”
“就因为你是我的生父?呵呵……”顾敬嗤笑出声,“你这样的父亲,只让我觉得耻辱,就如同这些年你怀疑我非你亲生子一样耻辱。”
“你可真是有位好皇妹,竟能躲过我的视线告诉你所谓真相,你是否因此问心无愧?觉得自己才是受害者。”
“觉得承认了我为你子,给我权利就能让我冰释前嫌,当前半生所受的苦难不存在?”
“做你的春秋大梦去吧,你可真是愚蠢可怜又恶心。”
恒帝被他这番话刺激得气血翻涌,忍不住口吐鲜血,心乱如麻不知该说什么,只是高声斥骂,“逆子,朕给你取名为敬,是让你对朕恭敬,而不是如此忤逆于我。”
顾敬居高临下看着他,“一日之内写不下罪己诏,世子的身份马上公之于众。”
他说完便利落转身,快步出了大殿。
恒帝看着他离去的背影,霎时间心痛如绞。
他没法做到让顾敬跟他共情,可突然之间,他却莫名其妙能理解当年淑妃跟端王被他伤害时的感受。
他知道自己对不起他们,可他们个个用死来自证清白,想让他一辈子活在内疚痛苦之中,当真是他错了么?
但凡他们换个方式跟他证明清白,而不是以死相逼,都不会造成今天这个局面。
他不会失去与他伉俪情深的心爱之人,不会失去情如手足的兄长,多年后的今天,更不会失去最让他骄傲喜欢的儿子。
他跌坐在地细想当年种种,突然之间却发现,那些他死揪着不放的执念,好像并不真是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他不明白自己为何会突然这么认为,若要细究,大概是因为他这辈子顺风顺水,帝王之位可以说是来得不费吹灰之力。
年幼时活在端王的羽翼之下,继位后有韦南风跟徐善为他呕心沥血,鞠躬尽瘁,如今年老又有顾敬替他操心朝政。
以至于让他闲到有大把时光用来追求所谓精神层面的纯粹,容忍不了半点别人对他的不忠不在乎,尽管大多时候只是他自认为而已。
敏感多疑到极致,胸怀绝不可能宽广到如汪洋大海可纳百川,更像是嶙峋崎岖的山群,怪象杂生,自己都走不出一条平坦大道。
所以他干脆自我围困在这山群里,不允许自己再去探索出路,也不允许别人想让他走出来。
而今天顾敬的指责,却好像滔天巨浪,强硬地将山群淹没成海,海面如同宽阔无垠的明镜,让他无处可躲,不得不照着这面镜子面对现实,怀疑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