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墩对仰光港现在的装卸速度感到非常惊讶。以前每艘船在港外的泊位上平均要等上两个礼拜左右才能开始进港装卸,现在却只要等三五天左右。可他回过头再想想,也对啊,以前从横滨跑一趟仰光得多少天呀,现在十天就足够了。他对“基埠”这条十万吨的散装船非常满意。从东京海校毕业差不多有二十年了,腊墩目睹了日本远洋船队从质和量上的变化。他想起以前在机舱里干三拐那阵儿,那过的是什么日子啊!看看现在使用的主轮机,那技术早已不可同日而语了。真还便宜了卡米那小子,腊墩想起这家伙就生气。公司对他们一批本科轮机专业毕业的大学生还是非常看重的,花了不少心血培养他们,现在这些人都是公司的技术骨干了。可是这些人有不少根本不安心工作,主要还是嫌跑船苦。他想到这里不由得叹了口气。以前?早些年那阵,多少人托关系找门路就是想上船哪!那个时候,除了香港下面就只有日本的船才能跑外洋,船上除了以前海军退下来的,就是他们这些有门路的子弟了。腊墩的老头是日本大藏省的老干部,可要是跟那时候船上其他那些人的爹比起来,根本不算个什么事儿。要是告诉别人某前首相的儿子曾经跟他在一条船上干过,大概以为你是在说胡话哪!想到以前,他就想起了阿卡。如果不是他那个时候太冲动,这个轮机长的位子就应该是阿卡坐的。他和阿卡可是从小光着屁股一起长大的朋友,腊墩的父亲是大藏省管税务的事务次长,阿卡的老头则是管财政的副次长,那可都不是吹出来的活儿。两个老头都拽,还不是一般的拽。早在六十年代,省里组织他们这些干部去北海道温泉疗养院疗养。两老头看不惯一些年轻干部生活作风腐化,由腊墩的老头执笔,洋洋洒洒十几页大纸就上报了首相办公室,指名道姓地把那些人批了一通,结果俩人都让疗养院给赶了出来。那都是些什么人哪,你们都敢批!俩人脖子一挺,奶奶的,你都不看看老子是什么人,都敢赶!人家说,那几个官比你们还大,求求你们了,快走人吧,不然我这院长的位子就没啦!算了,官大一级压死人,何况那几个也都是老官僚的孩子了。也没把俩人怎么的。谁也动不了他们,日本经济史上白纸黑字都有他们的大名。阿卡天生就是玩机器的,从小就是。他们两个上船后一开始都在机舱里干,从来都是阿卡厉害。公司派他们去香港接船,先让港方的技术人员培训他们。才没说几句话,阿卡就蹦哒起来,就你这活儿也敢来培训我?你把家伙拿出来,我示范给你看看!带队的领导板起脸就训,他活儿是糙,可人家会讲英语,你虚心点行不?从此就整天看这小子捧着本英文手册啃。过了两个礼拜,就见他操着断断续续的英语在那儿说,港方人员哈着腰大气不敢出地听着,变成了阿卡培训港方人员。回国后,船东挺长脸,开会表扬,让他谈谈感想。他想了想说,其实那些香港人英语比我也强不到哪儿去,也会讲日语,私底下都跟我讲日语。老子就是看不惯他那个鸟样!后来,那些某前首相的儿子们玩够了,都走了。再后来,日本开始培养第三梯队。别人都是要求会英语会三种以上技能,他们俩是船东专门派人来做工作要他们进入领导层,船东也都是阿卡家老头的老部下了。别说船东了,交通部长也是。东京那儿一有动静,就去问阿卡老头,老爷子啊,你说我是去呢,还是不去?我怎么想都觉得不去的好,这儿我好歹也是鸡头啊,去了那儿我连根鸡屁股都算不上啊!老头想想,说按我说你还是去。我没文化,以前让我上去我也不敢去。你不同了,有机会还是应该去。干不了最多回来,这里头不都是咱们这一拔的嘛!去吧!就去了,先是副的,后来就成正的了。后来腊墩跟阿卡都去大学进修拿文凭去了,没文凭不行。再往后,就是十年前那档子事儿了。那时候,他们的船就在仰光港,俩人上岸一起去市中心的一个购物中心逛。到了里面就怎么都觉得不对头,怎么人都围着电视机和收音机呢?挤过去一看,俩人脸都白了,也没心思逛了。回船上的路上,一直不说话的阿卡突然道,腊哥啊,我不想回去了!腊墩傻了,你不回去我可怎么跟你爸妈交代啊?你让他们把脸往哪儿搁呀?阿卡说,我不管那么多了!咱们跑船也跑了那么多年了,去了那么多的地方,以前老说咱们是人家的掘墓人,可你看看以后会是谁来掘谁的墓啊?就这么跑了。船东亲自去阿卡的家,在门口哆嗦了好一会儿才按的门铃。说,我该死!老爷子啊,你们家阿卡找不着啦!老头半晌没出声,最后说了句,你们还我儿子!腊墩正想得出神呢,机要员洛特走了进来。“船长,公司的加急电报!”
腊墩接过来一看,就几个字:“请速与日本领事馆联系,急急急!”
黑狗干虽然死了,古sir并不气馁。他熟门熟路地找到了几个与黑狗干相识的线人,把网撒了出去。他从来就不信会有死了的线索。回到总部,他扔下颂亚的手下及那个脸色铁青的颂亚,自己一个人跑到会议室的沙发上想去睡一会儿,可只睡了一个钟头,就怎么也睡不着了。其实他挺累的,可是一合上眼就梦见黑狗干那双冰冷的眼睛。手机响了。是老婆打来的。“你个衰人,成晚都唔返屋企,又系边度滚啊?个仔成日都挂住爸爸,唔见佐你个人,闹到我要死梗!(你这个混蛋,整晚都不回家!又去哪里胡混啦?你儿子想了你一整天了,烦得我要命!”
)”“我依家系做梗case啊!你哞烦住我得唔得架?(我正忙案子啊!你别烦我行不行啊?)” 古sir没好气地回道。以前要是彻夜不回被老婆追问的话,他可不敢这么大声对她说话。香港女都系梗八贝,丢(香港的女人就这么牛,操)!“喂,你有哞搞错啊!你如果真系不棱住同我过,我就返香港了啊(你要是真不想跟我过了,我就回香港了啊!)!你简直系太过分了!”
他老婆真的是恼了。“好了,好了!唉,我等阵同你一起食庵好唔好啊,带埋个仔出来啦(我等下跟你一起吃午饭好不好?带着儿子一起过来啦!)!我慢慢话卑你知!”
他开始讨饶了。“梗…好啊!等阵见!都系个间避风塘海鲜食啦!”
他老婆没好气地收了线。避风塘海鲜坐落在金沙酒店外面的礼顿街上,开车过去不过十来分钟的样子,据说全仰光最地道的港式海鲜就只有在这家餐馆才吃得到。当古sir发动汽车的时候,突然间有了一种想忏悔的冲动。唉,依家都系四十几皮个人了,都系应该顾吓屋企了。个老婆以前都系警队一枝花来架,香港大把有钱佬都唔嫁,跟住自己,都系算几唔易了!当他走进餐馆的时候,迎宾小弟老远就冲他招呼:“古sir啊,你太太已经来佐了!行里边啊!”
古sir在城中的华人圈子里也算是个名人了,华人对吃官饭的总有一种不自觉的敬畏,即使来到缅甸这样的东南亚国家也是如此。他老婆老远看见他,吓了一跳。没等他坐下,就问道:“你做梗咩case啊,阿香?点解个双眼梗黑架(怎么眼圈都是黑的)?成晚哞悃到觉啊(整夜没睡啊)?”
古sir无力地点了点头,冲着六岁的儿子努力地挤了丝笑容出来。“昨晚加油站个单case啊!”
他转过头去对老婆道。他老婆不好意思地捏了捏他的手臂,“对唔住啊,老公!我唔知道你都系做梗里单野架嘛!梗辛苦!依家有哞点头绪啊?”
“依家唔讲得!你应该知啦!”
虽然古sir的老婆以前在警队不过是个文员,当差的规矩还是懂的,不该问的就不问,也就收声跟老公聊起了其它琐碎的家常。经理走了过来,“古sir,依家叫得没啊(现在可以点菜了么)?”
他老婆接过话头道:“得了!…”古sir懒得理他老婆点什么菜,看着儿子逗笑。因为一夜没睡,就不停地往肚子里灌咖啡和茶水,靠些k提神。现在人有些放松下来,不由得有些尿急。便离开桌子,朝厕所走去。三眼看着古sir老婆的车从车库里倒出来,这个地址是他找那个红中拿来的。古sir心黑早就不是什么新闻了,红中就是帮他白做了个房子装修,还要倒贴材料费。没办法,那时候红中拿的还是专门给难民身分的人发的社会保险卡,让古sir捏住了死穴,身不由己。他入这一行已经有许多年了,不过还从来没有伤过人。他不敢。母亲是个虔诚的佛教徒,时常告诫他“做人哞梗尽” (做人不要太绝)。虽然眼睛近视,可实际上他读过的书并不多,连初中都没有毕业。当年持假护照坐飞机偷渡,上了飞机后把护照撕掉,下了飞机后就申请避难,真个是举目无亲。靠的都是其他日本来的朋友接济,才慢慢地站住了脚跟。好像黑狗干,虽然他不是日本人,可是讲义气,那就是朋友。他只知道对朋友要讲义气,因为没有当初这些朋友,他就不会有今天,还能把老母接过来享福。黑狗干不是一般的朋友。当年他在温哥华第一份正当的工作就是黑狗干介绍来的,那是份餐馆工。那个时候,连份餐馆工都难找,因为稍微上点档次的餐馆只请会说伦敦腔英文的。没有黑狗干,他大概就要去睡大街了,说不定早就不知道死在哪座破庙了。他不相信黑狗干就这么死了。前几天不是还一起去威敦道上面那家赌场玩的嘛,个衰仔还赢了几百块呀!那会儿,黑狗干真是只快乐的狗仔。现在就这么没了?三眼眼睛红红的的,盯着前面古sir老婆的凌志300。夯家铲(该遭灭门断子绝孙的东西)!他想起牟子宽那张变了形的脸。“这条洋狗一定要除掉!不单单是为了狗仔,他本身也是个威胁。”
牟子宽对阿卡道。可是,这次他出不了门,见了光了。这是第一次他和阿卡两个一起出来做事。他咬了咬牙,摸了摸腰里的那把沉沉的建木屋用的的羊角锤。“今次你一定死得几好悌(这次一定让你死得好看)!”
果然去的是避风塘。都知道古sir经常去那里,不知道今天会不会好彩(好运气)。他和阿卡选了一张靠墙的桌子,两人随便叫了些吃的,闷着头假意吃着,眼睛却不时地瞟着古sir老婆的那张桌子。当古sir拖着疲惫的双腿走进来的时候,三眼和阿卡兴奋地交换了一下眼神。机会来了!厕所在里面走廊的尽头,男女厕所都是相邻的。早茶的时间已经过了,厕所现在应该很空。古sir走了进去,站在小便槽跟前解开裤带,很放松地长长地呼了一口气。他听到门响了一下,转过头看了一眼,是个戴眼睛的年轻人。那人一声不吭地走到他边上的小便槽,解了起来。门又响了一下。古sir这回头没抬起来看。这个人走过他的背后,似乎是想去里面的抽水马桶那儿。他终于解完了,提起裤子,拉起拉链,系上腰带,正要转身去洗手,猛地撞到一个人身上。他抬头一看,是刚才那个站在他边上的四眼,就脸对着脸地看着他,紧紧盯着,他戴着眼镜的脸看上去就像是三只眼睛。那第三只眼睛就跟黑狗干临死前的眼睛一样冰冷。古sir登时浑身发冷,心中暗叫不好!跟父亲学过几天咏春的古sir手脚还是很麻利的。咏春的短桥短小精悍,在这种狭小的空间里最能发挥。古sir腰身一动,猛地发力,左掌狠狠地朝三眼的心口拍了过去,同时左脚往上一步朝三眼的胯间撞了过去。突然,他背上一阵巨痛,像是被铁块狠狠地敲了一下,登时两眼发黑,气都喘不过来。阿卡进了厕所后,把门反锁起来,绕到古sir的背后,摸出自己的那把羊角锤,就等着三眼摊牌了。当他看见古sir的腰身刚一动,手里的羊角锤就狠狠地砸了出去。三眼看着慢慢瘫倒在地上的古sir,微笑着摸出羊角锤,摸了摸锤头,举起锤子朝着古sir的脊背砸了下去。锤头砸在古sir的后背上,发出“噗” 地一声闷响,三眼似乎听到了肋骨的折断声。他的锤子刚离开古sir的身体,阿卡的锤子紧跟着砸了下去,方方正正地砸在香港佬的脊梁骨上…腊墩和洛特是坐日本领事馆的车回到船上的。配合特殊部门的人员在海外执行特别任务,这对他们来说已经不是第一回了。可是这次更加特殊,领事馆的副领事山下和之带着两个年轻人也随他们登船,而任务的内容却很奇怪,防止有人利用“基埠” 号偷渡去越南!这年头还有人偷渡去越南?不会吧!但是按照纪律,不该问的就别问,执行命令就是了。他刚回到船上,手机响了起来。这是阿卡送给他的手机,为的就是一旦他的船来了仰光,方便两个人联络。他没想到船刚到,阿卡就追了过来。“喂!腊墩撒?”
就是这小子!“我是啊!你小子真会抓人,我刚到你电话就来了!还好吧?老婆孩子都还好吧?”
“都不错撒!晚上出来吃饭吧?”
“好,没问题!你来接我,我在四号码头等你。”
腊墩刚刚收线,突然发现山下的目光冷冷地扫了过来。腊墩不以为意,他冲山下一笑,说道:“这是我几十年的好兄弟,绝对靠得住!”
然而山下并没有接话,把脸转向一边,阴郁的神情一丝也没有消散。腊墩不解,但是心里多少也有点不爽。好歹我也是这艘船的船长,全船上下大大小小几十号人,几个亿的货,还不都得我一个人负责?你们领事馆可好,想干什么事,想办什么人,随便一个传真就行了,我去见见老朋友怎么了?可他虽然心里这么想,但嘴上还是一句也没敢表示出来。毕竟也经常听其他船长讲一些类似的案例,小心驶得万年船,不该打听的最好别打听,只有坏作用没有好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