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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〇三章 梦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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姓仲的女人应该是离过婚的,体态臃肿,脸色红润,人很勤快,老是在画室里东瞅瞅西看看,一发现有什么事情可干,立刻就像饿虎似的扑了上去。画室里抹个桌子扫个地,帮人打点水啥的,不用说,都是她包了。尤其是出去给画室买个东西,她更是积极。卢荫寰和她买过一次东西,并在她的诱惑下,贪污了一个素描练习本。只可惜能让她干的事情太少了,不得已,她就经常跑到厨房里去帮忙,然后跑回画室向大家报告今天中午吃什么菜。董灵的下巴有次贴着块纱布,不知怎么回事,她说自己那里生着个脓疮,而且总是不好。大约是营养过剩的缘故吧。她的话特别多,内容大多是打仗的事,可能因为她父亲是某支部队的副团长吧,说这些事的目的也不外是炫耀她属于军队子弟。“你们知道吗?最近部队要缩编了,是历来最大的一次,文件已经传达到了团长一级干部,我是从家父那里看到的……”“河南又闹洪灾了,死了不少人,家父的警卫就是河南人,他家也死了人,家父特批让他回家去看看……”“昨天晚上我到绥靖公署杜副司令家去玩……”英歌的个子矮矮的,有点罗圈腿,长着圆脸,歪鼻梁,鼻头是红的。卢荫寰后来才知道他以前是正常的鼻子,后来不知为何和一个女人打架,结果被对方一拳砸在鼻梁上,塌了。他到医院做了手术,结果不太成功,现在鼻梁还是歪了,鼻头也始终像害了冻疮一样红。他跟人说起话来不喜欢以正面示人,总是侧过脸去,还时不时地伸手摸摸自己的红鼻头,以期稍微遮挡一下别人对这只红鼻头的视线。李牡丹皮肤苍白、眉毛漆黑,长着一副狐狸面孔,她不太爱说话,上班时喜欢抱着本星期六派的杂志看。卢荫寰对她父母给她取这个名字莫名感到惊讶,一般画家取名都比较雅,也没见李牡丹找徐大师求个新的名字。那时卢荫寰和谁都不熟悉,加之无事可干,上班时颇感无聊,因此便急于找个人建立友好的关系。很快,她就对常来他们画室玩的艾中信产生了兴趣,不知为什么,这个气质忧郁的大个子让她很有亲切感。中午,艾中信特别爱到他们画室来吃饭。他端着从厨房打来的饭菜,在一张空着的画桌前坐下,打开一瓶宜宾特酿白酒,自斟自饮,通常喝个二三两就不喝了。那瓶宜宾特酿白酒总放在一张办公桌上,而且好像总也喝不完,似乎是一眼永不干涸的水井,任何时候艾中信都能倒出酒来。时间稍长卢荫寰才发现其中的秘密,原来每当一瓶酒喝完了,画室里那个叫李牡丹的姑娘就会再买一瓶放在桌上,等艾中信来喝。李牡丹虽然不太爱说话,但只要艾中信中午来吃饭,她就会坐到他的对面,陪他一起吃,话也多了起来。慢慢地,卢荫寰猜出了他俩的关系,画室里的人好像也都知道他俩是一对隐蔽的情人,但从没有人说起,更没有人敢拿他俩的关系开玩笑了。有时艾中信除了从厨房里打来的饭菜,还会另外从街上买点卤菜来吃,也就是一包猪耳朵或是一包盐水鸭,这种时候他就会多喝一点酒,酒一多,话也就多了,说着说着,李牡丹就不耐烦了,冲他喊道:“好了吧你,别喝了。”

艾中信露出镶金的门牙笑嘻嘻的:“你也喝一口。”

“谁喝你的臭酒。”

李牡丹站起身来走出画室。艾中信继续吃喝,跟人说话,别人对他的饶舌也不感兴趣,敷衍他几句,或是趴在桌上午睡了,或是借故走出画室。这种时候,只有卢荫寰既不午睡也不走,心甘情愿地听他说话。这让艾中信很高兴,以后每次他一喝多就拉着卢荫寰喋喋不休。渐渐地他俩的关系越来越近,他对卢荫寰几乎无话不说,卢荫寰对徐大师身边很多情况的了解,基本上都是从他那里来的。他尤其喜欢跟卢荫寰说徐悲鸿大师的轶事趣闻,卢荫寰听起来津津有味,而且每当他提起徐大师的时候,总爱用“老虎”这个词来特指他。以前卢荫寰不知道为什么,后来才搞清楚原来是艾中信说他怕老婆。但惧内怎么能用老虎来指代,这个卢荫寰一直很纳闷儿。“老虎去上海出差的时候,住在锦江饭店,有一天他喝醉了,在房间的墙上画画,雪白的墙上被他画了两匹大黑马……”下午结束的时间到了,艾中信的酒也喝到位了,他把玻璃小酒杯往酒瓶口上一扣完事。每次他喝过酒都是这样,从不洗杯子,就这么扣在酒瓶口上,下次拿起来接着喝,那只玻璃小酒杯上全是淡淡的油印子。卢荫寰问过他:“你怎么从不洗杯子,也不嫌脏?”

他说:“酒是消毒的,脏什么。”

卢荫寰注意到,凡是艾中信喝多酒的时候,下午一开始,他就会找机会朝李牡丹使个眼色,而李牡丹则假装没看到,接着艾中信先走了,过上一会儿,李牡丹肯定也要走了。然后这一下午就再不会看到他俩的影子。估计他们是上街玩去了,或是找地方睡觉去了。吃饱喝足了去风流快活,这画画得真没有话说。艾中信的老婆来公司找过他,那是个又矮又胖的老婆子。岁数比艾中信大得多,像是有四十多岁,而个子大约只有一米五多点,两人站在一起非常不般配。她来找艾中信是要钱的,艾中信把钱给了她,她二话不说,转身就走了。后来听说,他老婆以前是军队的护士,后来被一个伤兵用刀扎伤了,拿了笔赔偿回家就没有再找工作,整天什么事也不干,就是打麻将。艾中信只要每月按时给她钱,她从不管艾中信干什么,家里也很少看到她的影子,她白天黑夜地泡在邻居那里打麻将。有时她输多了,就会缠着艾中信要钱,不给她就又哭又闹。艾中信提起她就像提起一个无知的孩子,她也的确像一个孩子,不但什么事也不干,连她自己的衣服,包括内衣袜子都是艾中信洗。艾中信是二婚,他和前妻还有一个女儿,八岁了,跟艾中信的父母过。艾中信经常去父母家看女儿,有时还会一连在父母家住个好几天,可他却从不让女儿到他自己家来,卢荫寰问过他这是为什么,他说怕女儿被欺负,“我那老婆一点不懂事。”

艾中信跟他老婆的关系挺奇怪,他总是深更半夜才回家,然后料理一下家务事,再弄一两个小菜,独自喝半斤八两的老酒,喝得迷迷乎乎上床睡觉。凌晨,他老婆还没起床,他就已经又离开了,每天跟他老婆连话都说不上一句。这个卢荫寰就不懂了,感情寄托他有女儿,风流快活他有李牡丹,那他还要这么个老婆干什么呢?可他也从没有说过不喜欢他老婆的话,真是有点莫名其妙。跟艾中信接触得多了,对他有了一些了解,卢荫寰发现他并不像表面看起来的那样无所事事吊儿郎当,其实在外面他不停地给人画画。他很能干,懂美术字和粉刷体,还会帮人刻油印版,又吃得苦,常在外面自己接一些小活来干,挣了不少钱。每次接到活后,他会几天不来画室,或者是来露个相就走了,反正也没人敢管他。他曾问过卢荫寰:“你想不想挣点钱?下次我接到活后,你跟我去干。”

卢荫寰说自己没一样会的,能干什么。他说:“你只要按照我说的去做,没什么难的。”

卢荫寰还是不肯,一来是男女有别,不想其他人多说闲话,主要是懒,还有就是不愿意占他的便宜。他还主动对卢荫寰提出过:“你要是缺钱用,跟我说一声,我给你。”

他显然不是随便说说的,当然卢荫寰即使缺钱也不会向他开这个口。她这人从不愿轻易欠人家的情,那会让她惴惴不安。她的看法是,人与人相交心意到了就好,落到实处反而不美。艾中信对卢荫寰真是挺不错,可其实她并没有为他做过什么事,顶多也就是他喝多了听他说话,闲来无事找他聊天,而且从内心来说,她并没有把他看成和自己是同一路人,充其量不过是画画时一个解闷的伴儿,所以下班后他约自己吃饭喝酒什么的,卢荫寰从来都推托,他也毫不介意。还有一点,艾中信与徐大师身边的绝大多数人不同,他不是靠关系进这个画院的,他没有任何关系。事实上,他是有恩于徐大师的,还在徐大师颠沛流离的时候,艾中信就已经成立画室在做一些军队的生意。徐大师缺钱,他提供了不少救急之用。但他之所以能在画院里混到今天,肯定不是因为大师念旧,因为画院最早的几个元老早就被他撵走了,只剩下了艾中信一个人。那么徐大师是怎么能够容忍艾中信的呢?说是“容忍”一点也不为过,因为公司里最不尊重大师和太太的就是艾中信了。自然,当面艾中信还是尊重徐大师的,徐大师骂他他也不吭声,但在背后,他在谁面前都敢骂大师和太太,不仅如此,大师过去落魄潦倒时候那些琐事,也都是从艾中信这里传出去的。比如,大师还曾去农村贩鸭子……所有这些,无疑会有人向大师汇报的吧,想拍大师马屁的永远都是大有人在,可并没见大师拿艾中信怎么样。虽然大师肯定也不喜欢艾中信,平时见了他爱理不理,这是为什么呢?后来偶然的机会,卢荫寰终于知道了这个问题的答案。一天中午艾中信又喝多了,那天不知为什么李牡丹不在,下午午休刚结束,艾中信就问卢荫寰愿不愿意陪他出去赶个小活,卢荫寰想了想就同意了。那里离画院不远,走个十几分钟就到了。原来他们是替人绘制一幅秘密地图。里面的人告诉他应该画什么设施,比如鹿寨,暗堡,城墙,火力点等等,卢荫寰都吓坏了,这要是事发,起码是坐牢,搞不好要杀头的。但艾中信跟个没事人儿似的,三五下就搞好了,对方大喜,付好酬劳就离开了。艾中信得了钱,一看时间尚早,就带卢荫寰去茶馆摆龙门阵。进去里面没几个人,他们找了个雅座,先点了一壶毛尖,泡好了倒上,又点了一些小吃,卢荫寰并不饿,没几分钟,艾中信突然要点酒,并且热情邀请卢荫寰陪他喝几盅。卢荫寰不肯,借口还要回画院,艾中信也没有再勉强。他们躺在相邻的两张竹榻上,喝着茶,抽着烟。茶馆里除了他俩之外,还有一个老头,他肚子上搭条毛巾,光着膀子,已经睡着了,轻轻地打着鼾。午后的阳光透过上方的窗户照进来,明晃晃暖洋洋,室内很安静,只有那老头轻微的鼾声和一只飞舞的苍蝇发出的嗡嗡声。这会儿,艾中信的酒劲已经过去了,脸色微红,看上去神清气爽,他仰面朝天躺着,嘴撮成喇叭形,向上吐着烟圈,一副心满意足的模样。卢荫寰问他:“大哥,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打算?”

他看了卢荫寰一眼,欠起身喝了口茶,说,“我也没什么打算,就是以后还想要个孩子。”

“你不是有个女儿了吗?”

“我还想要个男孩。”

卢荫寰想起了他那又矮又胖又不懂事的老婆,他养着她大概就是为了这个。“为什么现在不要,还等以后?”

“我现在喝酒太凶,这样生出的孩子不健康。我想等什么时候戒一阵子酒再要孩子。”

噢,没想到他还这么细心呢。本来卢荫寰还想跟他谈下去,可他却伸了个懒腰,闭上了眼睛,片刻工夫就睡着了。时间一长,卢荫寰和画院里的画师们都搞熟了。这里的关系极易相处,大家没有任何利害关系可言,都是混嘛,谁也碍不着谁,说是画师,哪有什么画可画,不如叫画匠更确切。甚至除了老米有一张固定的画桌之外,别人连固定的画桌都没有,平时就是聚在一起玩玩、聊聊天嘛,要固定的画桌干什么?你爱坐哪儿坐哪儿,坐别的地方也没人管你。董灵知道了卢荫寰的父亲也是军人之后,有点把她引为同道的意思,跟她谈话动不动就是“咱们军人子弟”如何如何,还曾跟她说过:“咱们军人子弟到哪儿都跟别人不一样。”

卢荫寰问她:“怎么不一样呢?”

她想了想说:“气质,气质不一样。”

卢荫寰本来还想问她:“气质又算个什么东西呢?”

想想这么问不太友好,另外对于他那可怜的脑瓜也过于深奥了,就没有再问下去。相比较而言,跟英歌谈话多少还有点内容。他大概是觉得卢荫寰挺有文化,很喜欢跟她谈话,尤其喜欢跟她谈点抽象的,比如,人活着是为什么,人为什么要结婚,你相信感情吗,等等。这种谈话一多,卢荫寰对他就有些理解了,显然他的生活有点空虚,他的身体也有所渴望。对此卢荫寰只有同情。她曾考虑长篇大论地跟他谈道理,试图开导他,同时,渐渐地她也开始考虑是否要实实在在地帮他一把了。卢荫寰这么说并非是她自作多情。英歌的确是对自己颇为信任,不仅仅是喜欢跟她谈话,还单独约过她到他家去吃饭,他一个人住。另外,像别人给他介绍对象这种事,虽然最后都没成,他也要请卢荫寰给她参谋参谋,好像她是他什么密友一样。有天在画院,他脸色不太好,人也显得委靡不振的,卢荫寰随口问了他一句是不是身体不舒服,他没有立刻回答她。过了一会儿,当画室里只剩下他俩的时候,他悄悄对卢荫寰说,他母亲重病,逼他回去成婚冲喜,还让她替自己保密,并问她的意见。一个男人,想必是不会对一个异性随随便便说这种事吧。当然,帮他一把对卢荫寰来说不是什么太困难的事。他的样子并不难看,画家这种身份甚至还给他那张圆脸增添了某种魅力呢。问题在于,如果卢荫寰帮了他的话,他粘上自己怎么办,想要跟她谈情说爱怎么办?有时候不能把希望完全寄托在他的理解力上,那样是很危险的,比较卢荫寰自己早已心有所属,而且她从未想过移情别恋。但是,他们几乎天天见面,又是吃饱了喝足了闲着无事可干。俗话说的“饱暖思淫欲”,因而想要帮他一把的念头对卢荫寰也还是有点诱惑力的,结果,好比“活着还是去死”困扰着哈姆雷特一样,帮她他还是不帮他,也始终困扰着卢荫寰。这种困扰一直伴随到她离开画院,使卢荫寰在和他的交往中,态度也总是飘乎不定,忽远忽近。近了吧,有点害怕,远了吧,有点不甘心。像他单独约她去他家吃饭那次,卢荫寰自称胆大,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但刚吃完,天一擦黑,她就不顾他的挽留,找个借口溜了。或许是卢荫寰的态度也让他焦虑吧,他也想帮她一把,帮她迈出那至关重要的一步。他压根儿不知道卢荫寰和未婚夫俞鹏的关系。因此他曾这样跟卢荫寰说起,现在他对婚姻已经看得很淡了,那不就是一张纸吗,算什么呢?其实只要两人彼此有感觉,怎么样都是无所谓的。但他越是这么说,卢荫寰就越是怕他给自己下套子,所以也就越是畏缩不前。总之他们的关系是越来越尴尬和微妙了。英歌对卢荫寰的不满是肯定的。以后那个姓仲的妇女私下里告诉她,她听见英歌在太太那里说过她的坏话,说她用画院的电话打私人电话。卢荫寰这才想起太太确实跟她提起过,说如果没有什么重要的事,尽量不要用画院的电话聊天。当时她还纳闷太太是怎么知道这事的呢,她怀疑过老米,可看看又不像,那家伙除了画马和去写生,别的什么也不问。现在事情终于清楚了。但尽管如此,我并不怪英歌,相反,卢荫寰心里对他怀有一种深深的自责,她知道他这是因爱生恨哪。当卢荫寰离开画院后,有一段日子过得非常不顺:找不到工作,期待她有所成就的父母也嫌她无用而生气。那段时间卢荫寰的心情很不好,有天晚上她偶然想起了英歌,想起了他对自己的情意,她也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想去看看他。后来她对自己的冲动感到十分后悔。卢荫寰雇了辆人力车去了他家,她还记得他住在城区的一个小四合院里。到了以后,卢荫寰就在院里喊他的名字,他出来了,并没有卢荫寰想像中的激动人心的场面出现,这很是出乎她的预料之外。他应该能猜到自己来的目的啊,他应该很期待所深爱的人的到来啊。但他的态度不冷不热,好像把卢荫寰让进屋去都不是太情愿,只在门外跟她说着话。当时的卢荫寰心情不好,也不管这些,不等他邀请,她几乎是厚着脸皮硬闯进了他家。一进到屋里,她才明白了他为什么会这样待自己:那个号称军队子弟的董灵正局促不安地坐在他的床边。开头他们三个都挺尴尬,不知道说什么好。董灵大概觉得自己坐在英歌的床边不太合适,站起来换了把椅子坐。英歌给她倒了杯茶,问她现在在哪儿工作,我说还没找到工作。他说她离开画院太匆忙了,应该找好了去处再离开的。他们三个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只是当卢荫寰问起画院的现状时,气氛才稍有好转。董灵说现在越来越不景气了,人也走了好多,她说卢荫寰离开画院还是对的,迟早她也要离开。“对了,”英歌突然说,“你知道艾中信的事吗?”

“艾中信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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