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福告知,沈庚消失许久,是因为陆李两个大族联手阴了他一道。沈庚如愿从江东王赵忞手上,得到江宁盐铁道正使一职,他安排了一个叫王绩的寒门子弟去上任,因为这个肥差一直由江东四大族之一的程氏占着,程大人一年多前被杀,盐铁道按理重归江东王直接管辖,这回江东王却转手送给沈庚,几个世家自然不愿。
沈庚的好友李侑出面,撺掇盐铁道正使之下,曾受过程家恩惠的大小官员,一起反抗新的正使王绩。王绩顶不住压力,引咎辞职,沈庚不得不一边用武力镇压,一边另寻合适的人选。
同时,陆家出兵击沉靠近扬州港口的一条沈家货船,货船里装着满满的南海国珍宝,此番沈家直接损失了五万两银子。损失更大的是沈家商铺,货源被截,下一艘货船送达,需要几个月,若无解决的法子,无货可卖,短期内会流失大量顾客,此后元气大伤,再难恢复如今的繁盛。
纵然沈庚命人给了陆家的府兵一记重创,更当务之急,是挽救商铺的颓势。
他大刀阔斧做了很多事情,其中都需要银子周转,桃枝深知银子对他有多重要。
这夜他终于带着一身酒气回来,推开卧室的门,地上铺了很软的垫子,脚步踏上去连声闷响,很快一座大山压在她身上。
“你……你给我起来!”脸上闷着厚实的胸膛,汗味和酒气混合,不难闻,桃枝只觉得快要不能呼吸了。
过了许久,她快晕了,这大爷才挪动尊架,依旧泰山压顶,只是肩窝卡住她下巴,鼻露出来,她总算呼吸到了新鲜的空气。
他很痛苦和纠结,她感受到了,心脏也一抽一抽地疼,安慰:“没事了,没事了,所有事情都是可以解决的,你一定可以的。我在呢,我还陪着你呢。”
沈庚不说话,她转而去啄吻他的耳朵,说悄悄话:“我有好好喝燕窝,钟情蛊都种完了吧,我觉得起作用了。你一走半个月,一句话也没留下,也不让我出去,可是我非但一点也不恨你,而且,我好想你呀,我每天都想,你什么时候回来,在外头有没有好好吃饭,肚子会不会饿。”
她很艰难地把自己手臂从被子里抽出来,紧紧抱住他脖子,带了几分埋怨,“你可高兴了,以往,都是你想我想得要死,是你叽叽咋咋有说不完的话,我还觉得你烦。这是不是就叫,天道好轮回?”
“尽管这样,我还是爱你,你现在饿不饿,我叫枕鸳把羊肉羹热着,现在叫她端过来好不好?”
随着她的话语,沈庚渐渐屏息,忽然呼吸变得粗重,双手撑在她的脑袋旁,稍稍抬起身子,就着纱帐外一盏清灯的光亮端详着他,爱意缠绵不似作假。
他的眼角划落一滴泪,桃枝瞧见了,微微惊讶地瞪大眼睛,立即被捏住下巴,酒气馥郁的亲吻像狂风暴雨倾泻。
他用粗暴的动作掩饰慌张,她知道了,便更加体贴,伸手抚平他蹙起的眉心,他感受到包容,便更加惭愧,也更肆无忌惮、变本加厉。
长夜漫漫,二人别扭地纠缠、角力,谁也不再说一句话。
第二日沈庚醒来时,微风拂过额发和羽睫,醉酒似的恍然,忽然惊觉身边空空如也,正要唤人,便见纱帐被素手挑开,一身桃粉薄绸亵衣的桃枝站在帐外,端着一碗黑漆漆的东西。
他坐起来,头有些痛,手掌拍了拍,桃枝把药碗放下,坐到他面前,轻柔按捏太阳穴,他便感到十分的偎贴,“昨夜辛苦,你怎么一大早便起来了?”
“我听你咳嗽了几声,秋冬时节,很容易感染风寒,要格外注意,我就早起为你熬了姜茶。”她侧身端过姜茶,拨了一勺自己尝了尝,“温度正好,夫君,快来喝吧。”
他乖乖张口,垂眸的时候明明十分温顺,眼皮很薄,细微的血管可清晰可见,桃枝用目光描摹,十足爱恋,末了,她把空空如也的碗勺放下,回身抱住他的脖子,双唇贴向薄薄的眼皮、高挺的鼻梁、红唇的唇……最后尝到他嘴里姜茶的嘴道。
把沈庚再度哄睡,她把软枕塞进他怀里,小心起身,却发现衣衫一角被紧紧勾住,拽下半个肩膀,她弯腰抢夺,发现这人手劲还挺大,几乎以为他在装睡,往向他的脸,睫毛覆盖眼下乌青,嘴角勾起,像在做什么美梦。
僵持一阵,她总算把自己的衣裳夺回来,理整齐,抚平袖口的皱褶,便问几声不满的哼唧,只见沈庚用脸颊蹭着软枕,双唇撅起,望软枕上亲了两口,手上一再掂量,确认抓着什么东西才算罢休,很快眉心紧蹙消失,酣然睡去。
好可爱啊,怎么会这么可爱,桃枝几乎又想去亲亲抱抱,忽然外头落叶砸向窗扉发出细碎响动,她掐了一道虎口,心道正事要紧。
院外,沈福处理了所有急迫的事务,为沈庚预留了几日空闲的时间,待桃枝出来,立即吩咐小厮把昏睡的沈庚抬上府外马车。
桃枝上车前递给她两封信,请他发往福州裴家和在南海国漱亚女王。
傍晚,沈庚还未醒来,先闻到熟悉的气味,是记忆深处儿时的气味。秋风凛冽的黄昏,松针的苦涩混着荷叶的清香,他从床上爬下来,光着脚丫,走到院外,只见湖中繁盛的荷花连片凋敝,只剩残枝枯叶,院外有棵的松树,一阵风吹簇簇抖落黄叶,他第一次感到凋敝,和死亡。
如今他又在这种情形下醒来,发自内心的怅然弥漫,他下榻穿鞋出门,发现自己回到了沈府。
三丝阁的石匾在院门上挂着,院里的石桌椅、灯盏、花草树木光洁如前。
他走到石匾下,抬头,当初这石匾挂上去的场景还历历在目。他不过桌子高,爹爹叫小厮搬了椅子,搀扶着他亲自挂上去,娘在一旁抱怨,一把年纪了还做这些粗重活,小心扭了老腰,爹笑呵呵地说,“什么旁的都有小厮来做,我这做爹的也太懒怠了。”
娘用手帕捂着鼻子,“还有这匾上的字,也太不像话了,”长指往他脑门上戳,“你爹就惯着你,惯得跟皮猴似的。”
爹说:“小事儿,庚儿喜欢,就随他去吧。”
沈庚站在门下,眼眶酸胀,忽觉有人靠近身后,回身,只见桃枝站在暖黄阳光里,提一盏橘色灯,笑盈盈,朝他伸手,“你醒啦,咱们快走吧,娘亲说她肚子饿得不行了,你再不过去,她就要亲自来打你屁股了。”
沈家一直是很热闹的,老爷夫人、三位公子一位夫人、两个小娃娃,各自伺候的仆人,每每设宴,必然要生些乱子,府中各处吵吵嚷嚷,没个闲下来的时候。
现在却变得冷静、寂静,定裕堂内照常摆了一大桌菜,琳琅珍馐,却只有老夫人和两个孙儿,孤零零坐着,不大的圆桌也显得空落落。
意安扯了扯姐姐的袖子,悄悄问能不能吃一块红烧茄子,他肚子饿得不行了。熟练祖母甩来一记眼刀,“长辈未入席,晚辈不动筷,你爹娘没教过么!”
他讪讪缩手,便听院外高呼:“三公子到,三夫人到!”立即眉开眼笑,放下筷子,去找最温柔善良的三婶婶。
桃枝一进门便被小意安抱住手臂,他如今七岁了,身体很孱弱、胆子也小,是以府中上下,都还把他当不经世事的孩童看待,桃枝也觉得他还是个孩子。
他说:“三婶婶,你可算是来了,你嫁给三叔,怎么这么些天,都没回家呀!”
“三叔可忙了,他要赚好多好多的银子,给意安买零嘴儿吃。”
桃枝被拉得脚步飞快,倒把沈庚甩在后头,踏过重重门槛,一抬眼,便见桌子主位端坐着老夫人,上次一别,她又苍老许多,头发全白了。她一向有高门贵族出身的讲究,无论何时,仪表都一丝不苟,现在的她发髻却有些蓬乱,外袍外隐隐可见没掐好的中衣领子。
站定,桃枝有些忐忑,意安瞧着祖母那头气氛不对,默默放了她的手,乖巧坐回自己的座位,意柔展眉道:“祖母,三叔和桃枝姑姑来了。你方才还一直念叨着他们呢,怎么人一来到跟前,就不吱声了?瞧你这肃穆的模样,别把三叔又吓跑了。”
正巧沈庚进门,桃枝连忙抓住他的手臂,“怎么会呢,你看这人,牛高马大,娘亲两句呼喝哪里就受不得了?哪那么娇气?”
说话间仔细瞧着沈庚的神色,有些魂不附体,就像还在梦中,反正不像要翻脸走人的样子,她呼了口气,对老夫人道:“……娘,咱们一直都想回来,可惜,府兵和铺子的事,一茬接一茬,没个消停的时候。我身子又不太好,休养了许久,无暇顾及这些。三郎就是有三头六臂也忙活不过来啊!他一向全心全意为沈家着想,只是……要处理的事情太多,难免不能面面俱到,娘你多担待着些……”
声音越发微弱,沈庚出乎意料得安静,她摸不准他的态度,老夫人这边,她离开太久,也摸不准她现在的态度如何,只能希望襄桃平日旁敲侧击为沈庚说好话,能见效。
老夫人执起勺子,拨一勺面前的半温半凉的花胶汤,抿进口中,末了放下勺子,语气冷淡道:“杵在那儿做什么?菜都放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