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风起。
厚重的云遮蔽了本就稀疏的星辉,似要挣脱束缚般地向下挤压着。片刻,雨水便如重珠坠落,肆无忌惮地击向一切可及之物。
珠雨敲打在飞檐凉瓦上发出“砰砰”的声响,继而汇聚成流,倾泻般的冲向地面。地面上的泥土终是抵不住这水流的撕扯,形成沟壑般的道道纹线,水蛇便在这纹线中窜将而去。
洛邑城位于中原腹地,是一座经历过沧桑的古城,也是过往数个皇权所在的都城。风云变换,城旗更迭,但洛邑城依旧以它巍峨身姿矗立着,用它那悲悯的目光注视着世间众人的生死轮回。
当下的洛邑是卫朝的都城,与过往一样,它仍旧繁华着曾经的繁华,荣耀着曾经的荣耀。
但在此时此刻,所有的荣耀与繁华都被这风雨击的狼狈不堪,雨水毫无顾忌地将它罩于其下,肆意地冲刷着城中每一个角落。
便是不说那洛邑大街的青石路面水流成河,也不说东锦路两旁茶肆酒楼的招牌旗帜风雨飘摇,只说那百花巷里应季开放的木芙蓉。
这个晚秋,原本正是木芙蓉风姿艳丽的时节,那或白或粉或赤的花瓣,美如芙蓉初出水,娇若菡萏露中花。就是这美,这娇,常使文人驻足抒情,墨客止步感怀,更有那闺阁之人遮了容掩了面,在巷中走走停停欣赏花景。
然而此刻,这美、这娇,早被这无情的风雨吹落了锦瓣,打折了碧枝。就连落于地面的碎叶乱花,也被流水带着飘向了远方。
唯一可喜的是,暴雨并没有乱了世人的更习。子时的城中,百姓院户里多半早已吹灭了烛火。便是那城南著名的露华阁,虽说是灯火依旧,但其间也都郎情妾意地揽香入怀,行那改行之事了。唯有那风流才子依旧在自己心仪的清倌人前,说这夜、这风、这雨、吟上几首诗,道上几句词,来博得佳人一笑。终究是太晚了,倦意一起也便无趣了。廊檐下那盏盏大红灯笼仿佛被掩了光芒,昏暗的在雨夜中随风摇晃。
城中宽阔的洛邑大街上,一队披蓑衣带斗笠的武卫营巡城而至。
队伍最前头是一名骑着高马的校尉,雨水透过斗笠湿了他的脸颊,又顺着脸颊流到了脖子里。他直了直身子,用手在满是雨水的脸上抹了一把,有些徒劳,只是瞬间又湿了满脸。
校尉嘴里嘟囔了几句,想来也是在抱怨这鬼天气,随即手中的缰绳猛地一抖,双脚轻磕马镫,身下的高马便向皇城方向奔去,后边的士卒也加快脚步跟了上去。马蹄声与兵士们踏在积水处的“啪啪”声,在这般大雨中,瞬间也就无迹可寻了。
皇城坐落于洛邑的中心位置,是由众多的宫殿和亭阁组成。最外一圈是红墙灰瓦的护城城墙,城墙内侧宽大的甬道上铺着青条石,甬道两边都有一些亭阁屋舍,楼宇宫殿,多用于皇宫大内的各司衙门。再向内又是一道城墙围住了里面的皇宫,内城城墙修的极是高大坚固,整块整块的巨石高高垒起,挡住了一切想要窥探其内的目光。
此刻,皇宫内御书房的大门紧闭着,门前两名侍卫身着亮甲手按刀柄笔直地站立两侧,如此大的风雨也没有乱了仪态。通明的灯火从门缝里透出来,掠过两人的身上,随即便消失在雨夜里。
房间里数十支描金红蜡照亮了整间屋子,粗大的蜡身不时地向下滴落着烛泪,棉制的烛芯因为燃烧偶尔会发出啪啪的声响。
屋内左右两边立有巨大的红漆圆柱,圆柱之上绘有鎏金盘龙,形态张扬霸气。立柱之下各有一名内侍,素衣打扮,身形纤瘦,面容白净。此时两人都微低着头,垂手而立,不敢轻易地发出一点声响。只是其中一名年纪老些的内侍,不时地侧目怯怯地望一眼坐在御案前的人。
片刻后,老内侍仿佛鼓了好大的勇气,抬起头咽了口唾沫轻声说道:“陛下,已过子时......”话未说完,一道凌厉的目光直射过来,老内侍剩下的话也便咽了回去。
御案左右两边立着两盏宫纱罩灯,烛光透过薄如蝉翼地纱罩,将平铺在案上的一张卫朝全境地图照的清晰无比。
靖德帝康睿一手拿着密折,另一只手在地图上沿着线路比划着。蹙起的浓眉一直未舒展过,拿着密折的手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他知道,这场即将到来的杀戮不比过往的任何一次。如果败了,卫朝是无法承受的,卫朝也将陷入生灵涂炭的境地。
康睿放下手中的密折,低头微闭双目,用手支撑前额揉搓着。老内侍见状赶忙快步走上前,来到他的身后轻柔地按着皇帝的肩膀,依旧不敢再多说一个字。
看着眼前这位已过不惑之年的皇帝,繁重的国事令他双鬓早已有了白发,金冠束发下的消瘦面容此时更添了一份倦意,老内侍不由地在内心轻叹一声。
烛光摇曳,案前铜雀香炉里的檀香袅袅散开。
书房外,曲廊的白石地面上有三个人缓步而行。走在后边的是两个身穿淡青曲裾直衣的宫女,其中一名宫女则一手持伞,一手托着食盒紧靠在身,生怕雨水淋湿了食盒。另一名宫女右臂直伸,将手中的油伞向前举着罩住了走在身前的人,而自己的大半个身子却早已湿透。
伞下之人身着朱红印花双绕锦缎深衣,一条云纹金边的宽幅束带系在纤细的腰身上,勾勒出婀娜的身姿。因为雨寒夜冷,女子身上还罩着一件深色对襟长袍,长袍上的金丝牡丹团绣栩栩如生,精美秀丽,显出了女子的高贵气质。
女子双臂微端,宽大的袖口处,一双修长白皙的玉手交叠的放在小腹前,步态轻稳仪容端庄。只是风雨太大,袍边裙尾已经被雨水淋湿了。
门外请安声响过,大门便被女子轻轻地推开。老内侍见到进门之人,连忙错身跪倒,与早就跪伏在地的年轻内侍一起轻声道:“参见皇后娘娘。”
康睿睁开了微闭的眼睛,望着已经走进来的皇后笑问道:“这么晚了,这么大的雨,你怎么过来了。”说罢便将密折放入御案上的檀木匣子内,站起身来舒展了一下手臂,走到旁边暖阁里的桌旁坐下。
皇后屈身见过礼后,也跟着皇帝走进暖阁。跟随的一名宫女接过皇后解下的长袍,另一名宫女也连忙上前,将手中的食盒轻放于桌上。
皇后笑着说:“妾身听说陛下一直在御书房,这会都过子时了,想是皇帝也该有些饿了,便做了八宝甜粥和几样小点心送来。”说完便将食盒里的东西一一拿出,摆在圆桌上。
皇后望着康睿脸上的倦意,不由地陡然间敛了笑容。,转脸望向阁外的老内侍寒声道:“刘内侍,你是越来越会服侍皇帝了。”
阁外的刘内侍听到这话,顿时跪伏在地,如筛糠般颤栗地说道:“老奴该死,老奴该死。”说完便“砰砰”地磕起头来。
恰巧,康睿正拿起一块桂花糕放到嘴里,随口说道:“还真是有些。”
听到这话,刘内侍脸色顿时变得如死灰一般,瘫软地倒在地上哀求道:“求陛下,娘娘饶恕老奴吧。”
康睿不知所言地望了刘内侍一眼,随后便笑着摇了摇头道:“和他无关,你就不要责怪他了。”说罢,挥了挥手,让侍从们都退了下去。
也是有些倦乏,康睿吃了几口点心便坐在了暖阁内的床榻上。皇后见此,知道皇上今夜又要在此间休息,便唤来随身宫女打了热水,亲自服侍皇帝漱洗一番后,自己也褪去了衣饰躺在了康睿的身旁。
皇后原是大学士柳方颜的庶女,康睿为怀王时入府做了二夫人。只因大夫人早逝,又甚得喜爱,康睿承帝位后便册封了她为皇后。
柳皇后侧卧在康睿的身旁,将头轻枕在他的胸前。明黄色的蜀锦薄被遮了大半个身子,嫩白如凝脂的香肩露在了外头,如瀑般的乌发散落于身,几缕青丝挡住了半边面容。
“陛下,妾身知道陛下国事繁忙,但也应该爱惜自己的身体,老是这样,熬坏了身子就不好了。”柳皇后轻声地说着,柔若无骨的玉手轻抚在康睿的胸前。
康睿微闭着眼睛,抚摸着柳皇后那白皙柔滑地手臂没有作答。半晌,他睁开了眼睛,似自言自语地说:“北境云州要打仗了。”
此话一出,胸前的玉手猛地一颤。适才还凤眼含情楚楚可人的柳皇后有些惶恐地抬起了头,望向了他。随后又无声地垂下头,重新枕在了康睿的胸前,眼泪却流了出来。
康睿用手擦拭了一下柳皇后满是泪水的脸颊,继续道:“我知道你担心华儿,也知道当年将他留在云州,你也怨我,可是他是静王,他.......”康睿没有继续说下去。
泪水依旧流着,作为母亲,柳皇后希望儿子虽不能继承大统,但也应能承一番大任。不过,那时仅仅十七岁的康世华在自己的眼里终究还是个孩子,更别说那北境的烽火战乱了。
柳皇后勉强地带了一丝笑容,擦拭了一下眼角的泪水,喃喃道:“是呀,他是静王。”继而又抬起了头看着康睿继续说着:“但徐清砚和华儿终究还是个孩子,要是徐镇翊徐大将军还在,就.......”
她没有将话继续说下去,因为她感觉到抚在自己身上的手停了下来,甚至有轻微的颤抖。过了一会,便听康睿缓缓地沉声道:“是呀,咳咳,他们都不在了。”
皇后知道皇帝说的他们是谁,自王府时便跟随在康睿身边的将军们,在这些年平内乱、征西戎、灭北梁中都逐一逝去。五年前,镇远将军徐镇翊又战死沙场,这一噩耗让康睿瞬间更添了白发。
片刻的沉默后,康睿伤感道:“人言将军百战死,哪有壮士十年归呀。”
雨依旧下,整个皇城,整个洛邑都被雨幕笼罩着,无人的街道上积水如初,四处流淌。而在此时,洛邑城的一角,一名骑士随着武卫营校尉快马飞驰出了城门,向北冲进了雨夜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