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州,地处卫朝的北方,龙脊山山脉如巨龙一般自西向东进入云州境内,将云州和博日格德草原分隔开来,在都谷郡低下了高贵的龙首,深深地扎进了地下,没了踪迹。
云州平阳城,此刻虽也是深夜,但滴雨未落。浩瀚的苍穹之上,星辉似波,月光如水。
南西巷的云州将军府里,徐清砚从床上坐了起来,他做了一个好长的梦,真的好长,长到仿佛过了一世。
他先是梦到一个年纪不过总角的小女孩,胖嘟嘟地小脸上眉眼带笑,小女孩脸颊上那粉嫩白透的肌肤,即便是在梦里,都想去碰触一下,但又害怕一触即破。
他还记得,梦境中自己将一块玉佩戴在了小女孩的项间,坠与胸前,并且稚嫩地说:“苏苏,我娘说这是麒麟兽,是一对的呀!我有一块也送你一块,它会保护你的,我娘说的。”
爱笑的小男孩说的十分肯定。
随后,又梦到女孩家人被驱赶离府时,满是仇恨的目光。听人说,是父亲砍了都威将军和他儿子的人头,但自己怎么也不相信父亲会那样做。
徐清砚还梦到了二哥,二哥血染全身地站在自己的面前,只是笑着,没有说一句话。他想喊一声:“二哥,你回来了吗?”可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却怎么也发不出一点声音来。
临醒来前,他梦见了父亲,梦见父亲苍白地双手紧握着自己,眼神里透露着不甘和对自己的担心与不舍。他想抱起父亲,却什么也没有碰到。
星光透过窗棂斜射到屋内,洒在地面上留下了斑斑亮点,徐清砚用手拍了拍脸,清醒了许多。
近来是有些累了,诸多的军务,让这个不过刚刚二十多岁的年轻人面容有些憔悴,但这也是他自己做出的选择。
当年二哥浑身是血,带着一千轻骑,义无反顾地冲向追击而来的三千北狄重甲虎骑军时,他便知道二哥不会再回来了。便是此时,徐清砚尚能清晰地记得二哥回头时那惨淡地笑。
身为怀王的康睿返京承接皇位时要带他走,父亲没有说话,他也便摇了摇头。虽然自己当时还小,但他觉得自己应该留下来,应该让大哥和小妹跟怀王回到京城。
因为他觉得在徐家,大哥应是个文官,是那种在朝堂上衣着庄重、之乎者也对奏的大文官。况且,大哥经常念叨“月是今朝月,人是他乡人。”因此,他也就想着,大哥一定是想念京城了,念京城府邸里那一汪清池了。小妹是个女孩子,应该和母亲一样在闺阁里抚琴弄弦,描花绣鸟,过着大家闺秀的日子,也不应该在这里。于是,他与父亲母亲一起送走了大哥与小妹。
等到父亲逝去,皇帝康睿依旧提出,让他与母亲一起回京,徐清砚知道陛下是心疼徐家,但他也只是跪着,说了一句“徐家该我来守云州,守北境了。”便不再起身。徐砚记得当时皇帝看着自己的眼神,有爱惜又似乎有些悲壮。
皇帝离去时,册封了自己云州抚远将军职,辖制北境军,并且留下了一起随他而来的二皇子康世华。册封二皇子为静王,领云州制一职。
那一年,他们刚刚十七岁。
皇帝上马前只与他们二人说了一句话。
“五年,不,十年,杀光他们。”
徐清砚记得这句话,也按照这句话做的。每次战阵迎敌,他都以死相搏,因为自己知道,沙场之上没有胜负,只有生死。即便是降俘他也一一斩杀,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败了就只有死”。为此朝廷上的言官多有参奏其不仁,但最终也不了了之了。
不光如此,在北境治理上他与静王康世华一起定下严苛的刑律。
凡是迎敌不前者,杀,临阵退缩者,杀,通敌者,杀,不尊将令者,杀,欺辱妇孺者,杀,为匪为盗者,杀,持武无故伤人性命者,杀。诸多刑律,诸多杀伐。也让自己背上了一个“血阎罗”的称号。
虽然有了这般不好的声评,但云州境内倒是百姓乐然,虽未到夜不闭户,但也差不多少了。
既然醒了,就再睡不着了,徐清砚披上了外衣,翻身下了床。借着透进来的星光,走过镂花木屏门,来到外间的书案前,点燃了书案上的一盏烛灯,橘色的烛光立刻充满了整个屋子。
外间不是太大,陈设简单,平日里只是当个书房使用。书案靠近窗户,每次朝阳升起,都会将第一缕金光投射在此。书案后侧是一排书架,书架之上摆放着诸多书籍。书架的右手靠墙,墙上挂了一幅苍岩松涛图,水墨渲染,雄壮奇伟。松涛图的下方有张条案,条案之上放置着一张七弦瑶琴。
这是一张造型古朴的桐木琴,琴面漆质光滑,光影照人。漆面上有断纹,细看下断起处竟如梅花绽放。十三枚银色的琴徽镶嵌在深褐色的琴面上,犹如繁星缀空。七根笔直的琴弦有轻微地磨损痕迹,由此可以看出,这把琴应是有些年头了,琴的主人也是擅弹之人。
徐清砚由书案处走到古琴旁,用修长的手指轻拨了一下琴弦,屋内即刻响起了沉稳悠扬地琴音。徐清砚闭上眼睛,让这声音在自己的耳边萦绕着,很是惬意地点了点头。
回到书案处坐下,书案上平铺着一张地图,地图上详细地描画着卫朝北境的山川河流和乡县郡府。他将目光锁定在都谷郡的位置,都谷郡虽说是郡,但却是不大,因为如今多数下县朝廷都无法实际掌控。灯光有些暗,徐清砚将旁边的烛灯挪了挪。
这时,房门被轻轻地推开,一个玄衣打扮地少年端着一盆清水走了进来。少年容貌清秀,双目明朗有神,虽说是少年,但玄色衣衫下的身形却是健硕,与其相貌倒是有些不相般配。
“韩晋,你怎么也醒了?”徐清砚抬头看着进门的少年。
“公子,我本来睡的就浅,见屋里亮了灯,便知道公子起来了。”少年将手中的水盆放到了临门处的架子上,回头道:“公子,要洗漱吗?”
徐清砚摇了摇头,将落在地图上目光向前抬了抬,北狄幽都四个字如刺般地映入他的眼帘。
幽都,北狄国的都城。
北狄原本是极北苦寒之地的游牧民族。极北之地多是冰原,经年酷寒,因环境所致,其民风彪悍,又多游牧,因此善骑射。自迁徙到博日格德草原后,东征西讨逐步吞并了草原上的大小部落,自立为汗。
初期,北狄尚能与卫朝保持兄弟友邦之情。没过几年,便因卫朝国力消退,内患外忧不断,无力顾及北境的缘故,起了狼子野心,动了南侵之念。
北狄的重甲虎骑军尤是悍勇,在战阵上冲锋陷阵,势如破竹。卫朝朝廷本是积弱多年,在北境云州驻扎的兵力便也不足,骑兵就更无优势可言了。而尚能征战的步兵,却无法抵抗北狄虎骑军的冲击,几番对阵,都大败而归。不得已,痛失了幽都,退到都谷郡一线死守。
自徐清砚与康世华得授命以来,除了制定和颁布了严苛的律刑,二人整军务,开商道,重农耕,一系列的举措,北境云州的境况得到了极大的改善,而且可战之兵也增加了许多,尤其是骑兵,更是成规模地组建。现如今在云州以及整个北境,无论将官还是士卒,都遵从抚远大将军,以这位年轻的将军为标榜。
“无有胜败,直言生死”。
这句话也在军中,口口相传。
因此,近些年来,双方虽有交手,卫军也不似过往那般羸弱了。
星辉褪去,朝日复出。清晨的第一缕阳光再次毫无差别地将这古老大地上的一切笼罩其中。
雨停了,经过一夜雨水冲刷的洛邑城,仿佛是一件掸去浮尘的古器,又呈现出他那古朴典雅的风韵来。尚且存留在叶上蕊间的雨珠,在初阳的映照下反射出晶莹的光彩。
宣政殿内,此时鸦雀无声,静的仿佛都能听到殿顶木橼的琉瓦间,残留的雨水丝丝的蒸融声。
御案后的康睿侧身坐在龙椅上,右手食指缓缓敲击着放于案前的奏本。他在压抑内心地怒火,凌厉地目光扫过阶下分列两边的每一个文武大臣,最后定格在跪伏御前的御史大夫唐渊和云骧将军郑习凛身上。片刻,康睿道:“给郑老将军赐座。”随即又道:“唐渊,你所奏之事,朕早有知晓,待北境战事完结再做定夺。”
康睿明白,徐清砚和自己的静王儿子,有些事情做得是有违律法,但同样知道他们这也是无奈之举。打仗要用钱粮,而朝廷多年战事,国库早已不足,无法给与更大的支持,他们只能自己筹谋,这样便多少会有些出格之举。康睿清楚这些,因此也便将这类参本一一按下。
唐渊将伏于地面的头抬了起来高声道:“陛下,徐清砚公然违抗我大卫律法,纵匪私贩朝廷禁物,将茶盐卖与蛮夷,这已是重罪。然则,又因并州右平郡扣押其私贩之物,徐清砚竟然领三千赤甲军越州过境,围攻并州府衙,抢夺其罪证,这是罪上加罪,其行可诛。
陛下,国不可一日无法。虽北境战乱,但也并非只他一人可敌,尚有静王及诸多将军在。况此人历来风评其差,嗜杀成性,罄竹难书。“血阎罗”之称谓,不可为不贴切,不可为不表民心。此人不诛杀,必将成为我大卫朝之患。”
言毕,唐渊又将头重重地磕在了朝堂地面的金砖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