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境,临梓城。
静王康世华做了一个梦,这个梦让他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在梦里,他与雅若一起在夕阳下的草原上漫步,手牵着手,美丽的金莲花围成的花环就戴在雅若的头上。在夕阳的余晖下,艳丽的花衬着娇美的面容,那娇美面容之上尽是醉人的笑。便是这笑感染了自己,于是他在梦中也笑了出来。
笑容牵动了脸上的伤口,疼痛让康世华醒了过来。
黑夜还在继续,短暂的休息让他那疲惫不堪的身体有了一些恢复。北狄军十几日的攻城,让这位年轻的王爷无论是在身体上,还是在意志上都经历了前所未有的考验。这些考验让他如同变了一个人,再也没有了往昔的儒雅,也没有了曾经的淡然。康世华觉得现在的自己有了悍将的感觉,嗜杀,嗜血。
不过,这种感觉在雅若的面前又会消失的无影无踪,在雅若的眼中,小世华还是原来的小世华。这几天,雅若总能从康世华的脸上看到歉意的表情,她知道为什么,那是因为一个决定,一个让她兄妹分离,甚至可能再也无法相见的决定。
四天前,北境临梓城。
就在临梓城经历了十一日的战火蹂躏仍在苦苦支撑时,突然间城下的北狄军停止了所有的攻城动作,就连攻势最猛的北门也撤离了大部分北狄兵马。
左路军的这一动作让守城的将士深感奇怪,纷纷的向城下张望。眼界之中,退去的北狄军迅速地向东南集结,却并没有越城而走的意思。
康世华与众将紧忙奔向东门,站在了东门的城墙上。
放眼望去,大量的北狄军集结在武威军营寨的周围。因为南河水的原因,只有营寨的东面没有兵马的安排。但即便是不安排,东面也是死地,巍峨的樊骊山挡住了武威军的所有退路。
楚风烈脸上的焦急之色不无尽显,担心地说道:“王爷,北狄这是要全攻武威军了,这么多的兵力武威军是抵挡不住的。目前看,北狄军把能走的路都封死了。如果营寨破了,武威军只能进山。现在的季节,南河水有些急,便是过河也需要些时间,塔里台不会给郑老将军太多时间的。”
楚风烈分析着可能性,但他没说出口的是,如果武威军全面败走翻山而退。那么临梓城就是一座孤城,也会很快变成一座死城。
康世华望着樊骊方向坚定地说道:“他不给,我们给。楚将军,大抵也是拼了。让乌恩其做好准备,待武威营寨将破之际,由他率一万赤甲军,一万青甲军,全力攻击塔里台的大营后身,给武威军渡河留出时间,然后尽快返回入城。”
康世华的话没有一丝犹豫,丝毫没有商榷的口吻,军令便如此发出。八壹中文網
楚风烈听闻康世华的话有些犹豫道:“王爷,这…这…那我们守城就更艰难了。”
楚风烈不想反驳静王的军令,他也知道静王的军令也是无奈之举。如果不增援武威军,即便是能过河也将损失惨重。如果派兵策应,便是舍己保全了武威军。这也是性命相托的法子,借此能留住武威军,不使临梓成为孤城。
既然如此,楚风烈便坚定地说道:“王爷,如果出城增援,乌将军就不要再回城了,一去一回就会增加太多的伤亡。不如让他与武威军汇合,一同进山再做打算。”
楚风烈此举也是想要牵制住武威军,他确实不想这样做。但如今的状况,只能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只有想尽一切办法,拖到徐大将军与云州军的到来。
樊骊,武威军营寨。
云骧将军郑习凛握枪的手颤抖地厉害,已是半百的老人,在这十几日的苦战中从未真正的休息过。近临被破的营寨已经无法再支撑更大的攻击,可是源源不断的北狄军正从临梓方面集结而来。如果能用武威军的血,换得临梓城的一点周全也算是值了。如此想着,老人决然地点了点头。
郑烁自后方走来,口中说道“父亲,浅滩处已经准备完毕,深的地方,浮桥也都搭好了,随时可以过南河。”
近日来,郑烁除了协助父亲守营抗敌,还在樊骊山下那座山谷的入口处修筑了防御工事。这几天上游多雨导致南河水涨,浅滩处也有些不易通行。因此郑烁便让人在交战的间歇,修整了浅滩上的道路以便大军通行,退守樊骊山谷已是最后的谋划了。
交战了十几日,彼此双方都付出了巨大的代价。武威军尤为惨烈,在北狄左路军的轮番冲击下,营寨已经多处坍塌,倒塌之处的防御也完全以人墙筑成。以武威军当下的军力,已经无法再主动出击。如果再冲击对杀,武威军会在北狄虎骑的铁蹄下遭受到更大的伤亡,甚至有全军覆没的危险。
因此,郑习凛只能固守营寨,希望能坚守到云州军的驰援。他本是有退路的,是可以保全武威军的,毕竟这支队伍是自己一手带出来的骁勇之军,但郑习凛没有选择离开,那是他根本不想退。因为他知道只要武威军一退,北狄军就没有了任何忌惮,会全力的攻破临梓城。到那时,临梓便再也支撑不到云州军的救援了。
郑习凛沉声道:“不急,就算要退,也要与塔里台再拼一次命,至少也得咬下他一块带血的肉。烁儿,咱们即便受损再大,也要多杀一些,那样临梓就多一分守城之力呀。”
郑习凛冷冽的目光,始终盯在大营的寨门处,那里正在惨烈地拼杀着,口中说出的话却有些悲壮。他固然是有着袍泽相助的心怀,但究其根本是老人的心寒了。至亲之人的无情,让他再也没有了顾虑,情愿战死沙场。
樊骊,北狄左路军中军大帐。
此刻,乞颜塔里台的心没有寒,只是极其焦躁。当他砍掉第四个攻城不利的将官头颅时,他的文儒之风彻底的消失殆尽。
素日里,精于梳理的短须已经有些凌乱,斩杀将官时喷溅于上的鲜血正顺着根根黑须向下滴落。眼眸中已然没有了淡漠尘世的神色,有些赤红的双眼透射出野兽般地凶残。乞颜塔里台将握刀的手举了起来,将刀尖一一地指向大账内的每一个人。他觉得眼前的这些人都是废物,都应该全杀掉。
最初制定计划时,乞颜塔里台认为只需两三日便可攻下武威营,然后全力攻占临梓城。由临梓为支撑,以卫朝静王的人头为震慑,与右贤王一起再将平阳收入囊中。如此,卫朝的大门便会彻底地向北狄打开,卫朝的皇帝也将会恭敬地奉让出北境之地。这一计划的实施完成时间,乞颜塔里台认为最多也不会超过月余。
另外,寒冬将至,军需保障是一个很难解决的问题。如若右路军不能在上谷一带获得充足的粮草,那二十多万兵马的口粮便会是一个致命的弱点。只有迅速地灭掉武威军攻下临梓城,才会将这一风险降到最低。
因此,兵至临梓后,乞颜塔里台便立即对临梓城与武威军两处同时进行了猛烈地攻击,希望能用最快地速度解决掉可能会出现的麻烦。可是十几日的强攻,不仅没有攻下临梓城,便就是武威军的营寨也依然矗立在他的眼前,这是乞颜塔里台所不能容忍的。自他领兵以来,就没有攻不下的城池,破不了的营寨。这是耻辱,是对他最大的侮辱。
乞颜塔里台决定不再让这份侮辱持续下去,今日必须要攻下武威军的营寨。即便是不能完全杀光这些令他憎恶的人,也要把他们赶到山里去,放火烧死他们。
当乞颜塔里台杀掉第四个人后,北狄左路军的将官们受到了极大的振奋,攻击的气势又高涨了起来。并非是同僚的鲜血刺激了他们,而是每一个带兵之人都知道,左贤王并不是那般地贤德。再不拿下武威军的营寨,即便不被对手杀死,也会被左贤王砍掉头颅。与其都是死,不如领兵向前博个活命地机会。
“轰隆隆”
随着一阵声响,武威军那早已残损的营寨大门,终于承受不住北狄铁骑的冲击倒塌下来,扬起了漫天的烟尘。如潮的北狄士卒在重甲铁骑的带领下,冲入尘雾里厮杀进了军营中。
“随我上前,杀。”云骧将军郑习凛见营寨已破,长枪高举,怒吼一声便率领将士迎了上去。
在这场生死对决的厮杀中,无论是北狄士卒还是武威军士,都将手中的利刃用尽全力地劈砍在对方的身上。寒枪铁剑肆意地穿插切割在血肉之躯中,道道赤红的鲜血喷溅于空,尽撒大地。每一个站立的人,都被浓浓地血液染红了全身。每一具倒卧的尸身都以惨烈的姿态,永远地留在了这片土地上。
郑习凛的头盔已经脱落,满头的银丝在秋阳的映照下显得那般醒目。老人手中的双龙枪依旧不停地挥舞着,穿透进每一名北狄士卒的身体,沿着枪杆留下的鲜血染红了战马的鬃毛。
长刀营的将士们随着郑习凛左右拼杀,长刀之下血肉溅起,长刀过后横尸遍地。每一名将士都忘记了生死,生与死在这一刻显得如此地不重要,在他们的心中,这位银发的老将军才是他们的生命,他们要护在老人的身旁同生共死。
无论是多么地勇猛绝决,终归是在兵力数量上差距过大,武威军经历了三个时辰的拼杀后终于露出了疲态,整体开始向后撤离。
郑习凛在郑烁与长刀营的护拥下,退到了离滩岸不远的一处高地上。他回首望去,众多的北狄兵蜂拥地向这边冲杀过来。
“烁儿,你带人先过河做好防御,我再抵挡一会儿。”老人有些心疼自己的儿子,他看见儿子肩头的伤已经露骨,提枪的手都在发抖。
郑烁坚定地说道:“父亲,让儿子来挡住追兵,父亲先行过河。”
郑烁无惧的眼神让老人心暖,郑家一门忠烈,到他这一代没有辱没了先祖的威名,自己的儿子也不会。
这时,郑烁身侧的一名骑兵将手指向了远处,高声地喊道:“将军,您看河对岸东南角有兵杀过来了。”
郑烁顺着骑兵手指的方向,辨认出是北狄的骑军,急声说道:“不好,是虎骑军,他们是从哪里过来的?”
那名骑兵努力地辨认着,终于认清楚了来兵的归属,说道:“是北狄右路军,将军您看,好像是托木儿的王旗,是他的大旗。”
听到这句话,郑习凛顿时寒遍了全身。如果是托木儿的右路军杀到了樊骊,那平阳城如何了?云州军如何了?还会有援军吗?这众多令人绝望的问题,让老人不敢再继续想下去。于是郑习凛心下一横,没有援军那就不退了,拼了。
还未待老人发令,又听到那名骑兵失声地喊道:“大将军,又有一支骑兵自山谷中杀出来了。是…是…是赤甲,是赤甲军,赤甲军来啦!”
郑习凛急忙转头,望向山谷处。只见樊骊山下一支赤红盔甲的骑军,自山谷中飞马疾驰,直接向东南处的虎骑军杀去,一杆将旗在队列中迎风飘扬,一个斗大的程字在旗面上时隐时现。
郑烁看清了旗面上的字,也认出了这支赤甲军的领军之人,高声说道:“父亲,是云州的程毅程老将军。”
老人点了点头,口中喃喃地说道:“云州军还在。”
赤甲军的突然出现,让郑习凛打消了所有的绝望念头。只要云州军还在,临梓就有希望,卫朝就有希望。
就在这时,向滩岸冲击而来的北狄军后营一阵大乱。一队赤红盔甲的骑兵与一队青盔青甲的步兵,如一柄锋利的长枪由北狄军阵的后方直刺了进去,直接将向前追杀的北狄军阵撕裂出一道长长的口子,裂口之处北狄士卒的尸体倒地一片。
虽是迅猛地冲杀,但这两只队伍并没有向武威军靠拢,只是在敌军中决绝地拼杀着,似乎只想用自己的生命拖住北狄军的攻势。在十万多的北狄军阵中,他们显得那般的弱少。但没有一个士卒退缩,皆是奋勇杀敌无视生死。
郑习凛知道他们是哪里的将士,他认出了马上挥舞着狼牙棒的将官。那是乌恩其,是静王康世华身边的爱将乌恩其,是临梓城里的守军。
老人的眼眶红了,从不愿轻易落泪的他,此刻眼睛里有了泪光。便是这般战况下,临梓城还是派出了仅有的精锐出城援助武威军,这样的袍泽之情,郑习凛不能不感动。
“沙场皆兄弟”
这应该就是云州军里的那句话吧。
郑习凛任由泪水自眼角滑落,仰天长叹道:“你不如他呀,你不如他呀!郑烁,你领兵速去助程将军,退敌后与他一起封住谷口。”
老人不容置疑地向儿子下达了军令,继而拨转马身,高举长枪,厉声地吼道:“长刀营,随我一起杀回去,救出临梓的兄弟们。”
吼声毫无疲态,依旧是那般地气壮山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