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家巷位于洛邑城东,虽说听名字像是个工整的巷子,但实则那里的房屋却是土阶茅茨,不遮风雨。房与房之间更是相连紧密,杂乱无章,周遭环境脏乱不堪。
原本的李家巷可并非如此,那里曾是前朝大学士李道宗的祖宅,那时的小巷宽窄有度,曲径清幽,绿柳成荫。后因其犯上,导致李家被满门抄斩,李家巷也便由此荒废了。
之后的岁月中,朝堂几经更迭,洛邑城中也是百堵皆兴。渐渐地,城中的贫苦之家便被赶到了这里,过起了破瓦寒窑的生活。久而久之,李家巷就成为了如今的样貌。
秋丝语所居住的房子并不难寻,在陈虎的引领下,徐清砚和韩晋穿过几条窄窄的巷道,踏过一处污秽的沟渠后,一所简陋的木屋便出现在了眼前。
木屋虽说破旧,但窗棂门边倒显得十分清洁,蒙在门窗上的麻纸也是一尘不染,想来屋主是个洁净之人。
木屋前有个不大的院子,用废木条围成的栅栏。一小簇绿油油的青菜生长在栅栏旁的空地上,好像是刚浇过水,青菜叶上还残留着尚未散去的水珠。
徐清砚询问地望了一眼徐虎,陈虎点头回道:“侯爷,这里便是秋姑娘的家。”说完,陈虎又对着木屋高声喊道:“家中有人吗?秋姑娘在家吗?”
话音刚落,就见木屋的门开启,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跑了出来,圆乎乎地小脸上带着满是稚嫩的笑容,开口问道:“你们找谁呀?是要买琴的吗?快请进来吧,我姐姐斫的琴可是最好的哟。”说着,小男孩打开了那扇木板拼凑的院门。
徐清砚走了进去,弯身笑望着小男孩,轻声地说道:“我不买琴,我是来修琴的。小哥,秋丰然秋先生在吗?”
小男孩听到问话,原本带笑的脸蛋瞬间浮上了凄然之色,乌黑的双眸中也是有了湿红。男孩的小嘴瘪了瘪,低头小声地说道:“父亲过世了。”
小男孩的回答让徐清砚有些意外,他依旧弯着身子,抬手抚摸了一下男孩的头说道:“那你的姐姐秋丝语在家吗?”
“小弟,是谁呀?”未等男孩回答,一个声音从木屋中传出,一道身影也随之走出了房门。
见到徐清砚,秋丝语有些诧异,急忙紧走几步,曲身见礼道:“侯爷万安,侯爷您怎么来了?”
“秋姑娘,我来是想让你帮我更换一下琴弦。”徐清砚直起身子,笑着回道。
小男孩见姐姐对眼前之人躬身施礼,口中也是尊敬异常,便知道这个看着亲切的人应是个显贵。因此,他赶忙退后,躲到了秋丝语的身后。
见此,秋丝语歉意地笑了笑,摸了一下男孩的头,说道:“小弟莫怕,侯爷是好人,那夜就是侯爷命人将姐姐送回来的,你见到的那辆马车就是侯爷的。”
那夜,小男孩为了等姐姐,一直守在道口,也便见到了马车。
见姐姐如此说,男孩从秋丝语的身后探出头来,对着徐清砚说道:“谢谢侯爷送姐姐回家。”
徐清砚望着小男孩乖巧的样子,笑着摇了摇头。
“侯爷,请您先进屋吧,家中简陋,望您别介意。”
秋丝语再次曲身致礼,将徐清砚领进了木屋。
木屋里确实简陋,屋中空间不大,一张土炕砌在屋子的东侧,两个有些陈旧的木箱放在土炕的一角,木箱上叠放着整齐却有些旧的被褥。
一张小方木桌正摆在土炕的中央,一个六七岁的小女孩,正在一名有些年纪的妇人指导下,专心致志地持笔习字。妇人的脸上似有病容,一条布带正紧紧地系在额头处,未经打理的白发显得有些散乱。
妇人见有人进屋,赶忙起身想要下地迎接。可是身子刚动,妇人便不停地咳嗽起来,本是有些青白的脸涨的通红。习字的小女孩见此,赶忙放下了手中的毛笔,挪到妇人的身侧,小手不住地抚摸着妇人的后背。
“娘,您喝口水。”进屋的秋丝语见到妇人咳嗽不停,紧忙跑到土炕对面的木桌处,倒了一碗水递给了妇人。
片刻后,妇人止住了咳喘,抬起头来,眼中满是歉意与无奈地神色,颤声地说道:“实在是对不住了,慢待两位客人了。语儿,快让客人坐下。”
所有的这一切,徐清砚都看在了眼中,他微微地皱起了眉头。
在他的记忆中,秋家不应如此。即便是秋丰然过世了,他终究是有些家业的,其身后的妻儿万不至于沦落到如此贫苦。
“夫人,无碍的。”徐清砚轻声地说着,心中不由地感叹万分。
秋丝语听到母亲的话,也知道失礼了,赶忙用衣袖掸了掸临窗处本无灰尘的桌椅,让徐清砚落座。
“娘,这就是我与您说的抚远侯爷。”见徐清砚落座后,秋丝语一边忙着沏茶,一边转头向妇人介绍着。
炕上的妇人闻言,强撑着身子,低头致礼道:“民妇秋氏见过抚远侯爷。”
徐清砚见此,摆了摆手,轻声说道:“秋夫人,您不必如此多礼。若是论起来,咱们两家还是故交。”
秋夫人听徐清砚如此说,忙抬起头来,有些迟疑地望着徐清砚。
徐清砚见秋夫人与秋丝语都望着自己,笑了笑道:“家父是徐镇翊,家父与家母都与秋丰然先生是旧识。我是他们的小儿子,少时我便见过秋先生与您。”
听到这话,秋夫人急着坐直了身子,连声问道:“您是三公子?是三公子吗?是三公子清砚吗?”
徐清砚站起身来,走到土炕旁,坐了下来,轻声道:“秋夫人,我正是徐清砚。”
秋夫人抬了抬手,想要抚摸一下徐清砚的手臂。可想到彼此的身份悬殊,她又将手放回了身前,细细地打量起来。
望了一会,秋夫人笑着说道:“三公子,您小的时候我便在徐府见过您。那时,徐大将军与夫人常邀我夫君到府中抚琴饮酒,民妇也跟随过多次。大将军与夫人现在可好?自从徐府搬到北境后,便再未有大将军与夫人的消息了。”
徐清砚的神色有些黯然,轻声地回道:“家父家母都已过世。”
秋夫人听到这话,又是一阵急促地咳嗽。再次抬首时,眼中有了泪光,颤声地说道:“天道不公呀,将军与夫人是多么好的人,怎会如此呢?”
徐清砚轻拍了一下秋夫人的手背,说道:“秋夫人,我适才听你家小公子说秋先生亦是不在了,出了什么事?你这?”他左右望了望,没有将话说下去。
秋夫人尚未开言,泪水已经流了出来,她擦拭了一下,惨笑地说道:“或许真的是天道不公吧,咳咳。”
咳了几声后,秋夫人继续道:“三年前,民妇家中起了火灾,失了些财物,夫君也被灼伤了手臂。本来是无碍的,可夫君因为受伤无法斫琴,便耽误了一家人的取琴日期。夫君本想与那家人商谈一下,看看能否宽限些时日,或是退了定钱,再赔些银子以表歉意。谁知那家人不肯,竟派人到家中夺走了数把已是完工尚未交付的琴。夫君与他们理论,竟被打伤了身子,咳咳咳咳。”
秋丝语见母亲咳的厉害,端了一碗水想要母亲喝一口,秋夫人摇了摇头,顺了几口气后,继续道:“三公子,您也知道,民妇夫君斫的琴本就用料昂贵,都是买家先付定金而后斫琴。如此一来,其它几家都来要求赔偿。无奈之下,夫君只好变卖了一些家产,赔给了人家。”
见母亲的气息不稳,说的吃力,秋丝音接话说道:“因为那家人抢夺了不属于他们的琴,家父便告到了衙门,想要讨个公道。谁知,家父进了衙门后便被关进了大牢,待我们筹钱托人将家父接回来时,他老人家已是遍体鳞伤,奄奄一息了。”
秋丝语擦了一下脸颊的泪水,继续说道:“本以为这便是完了,哪里想到,事隔一日后,衙门的人将一份判罚书送到了家中,说是父亲犯了欺诈之罪,应以严惩,罚没秋家全部家产。当天,便将我们赶出了家门。”
习字的小女孩听着姐姐的诉说,嘤嘤地哭了起来。秋夫人将她搂在了怀中,流着泪轻抚着。
秋丝语望着哭泣的妹妹,吸了一下鼻子,说道:“家父当夜就过世了,我们借了些银子安葬了父亲。又在李家巷中租了这间屋子,算是安顿了下来。”
听了这些,徐清砚一脸冰寒,口中问道:“那家是什么人?又是哪里的衙门作出的判罚?”
秋夫人见徐清砚变了脸色,赶忙拍了拍他的手说道:“三公子,算了吧。我们也是打听过,那家的身后好像是位皇子,像我们这般民家,万万是惹不起的。”
徐清砚没有再问下去,他知道有些事情便是这样,即使自己这个抚远侯的身份,有时候也是无可奈何的。
沉默了一会,秋夫人望着秋丝语,心疼地说道:“这几年就是苦了语儿,都是她在辛劳地苦撑着这个家,照顾着我和两个年幼的弟弟妹妹。”
“娘,您说这个干什么,这是女儿应做的事情,侯爷,您喝茶。”秋丝语口中说着,倒了一碗茶递给了徐清砚。
徐清砚接过茶碗,冲着秋丝语笑了笑,转头对秋夫人说道:“秋夫人,您的身子得了什么病?诊看过了吗?”
秋夫人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说道:“以前看过,说是家中招火灾时熏了肺腑,再加上经历了这些变故,这病呀也就重了。也吃过些药,终是没见好转过,也就罢了。”
听着秋夫人的话,看着她的表情,徐清砚也便知道了原因。似她们这般贫病交加的生活,又哪里会有多余的银钱来买药呢?
原本丰足的人家,就这般毁在了他人的手中,还无处申屈。若是父母还在的话,见到故友一家落难至此,他们会作何感想?又会如何做呢?
徐清砚思忖了一下,望了一眼身侧的秋丝语,又转头与秋夫人说道:“秋夫人,我有一个不情之请,望您能够应允。”
秋夫人见徐清砚说的郑重,不知他要做什么,也便有些狐疑地说道:“三公子,您有什么事情尽管开口,若是民妇能做到的,一定会答应您的。”
“是这样。”徐清砚将手中的茶碗放在了炕桌上,继续道:“我在慧山有个别苑,那里住着我属下将士的家眷,尚还有些屋舍空着,我想让你们搬到别苑那边住,您看如何?”
秋夫人闻言,先是一怔,随即望向了站在一旁的秋丝语,眼神中有些不知所措。
虽说自己的夫君生前与徐家交好,可那是与徐大将军及其夫人的情谊,如今他们都不在了,这份情也便是断了。
自己与这三公子虽有面缘,却是谈不上什么情分的。如此之下,竟将这般的好处给予秋家,让她这个贫苦多年的妇人,一时间竟没有了主意。
徐清砚笑了笑,继续说道:“那边虽说住的是军士的家眷,但彼此都似家人一般,应该没有什么问题的。”
说着话,他又望向了秋丝语,笑着说道:“慧山别苑的旁边是洛霞山庄,也是我们徐府的。那里建了私塾,都是山庄与别苑中的孩子在私塾中学习。我想着丝语抚的一手好琴,能否请你到私塾中教教那些孩童,让他们也能学些雅兴,是有酬劳的,很高的。”
徐清砚想要帮助她们,却又不想将这种帮助变成施舍。因此,他也就提出了这一请求。
秋丝语听到眼前的抚远侯竟然称自己为丝语,脸颊不禁地起了红晕。她并未答话,只是望着自己的母亲,点了点头。
“是有桃林的慧山别苑吗,我与姐姐去过那里。”一直跟在秋丝语身后的小男孩站出身来,好奇地问着。
“哦,你去过?是去看桃花吗?”徐清砚伸手摸了小男孩的头,笑着问道。
小男孩摇了摇头,说道:“不是的,我与姐姐是到那边给人送琴。那里的桃林确是很美,可我们哪里有时间去看呀。”
“步夜,怎么这般没有礼数。”秋夫人责怪地说了儿子一句。
秋步夜见母亲责怪,赶忙低下头,小声地说道:“是,母亲,孩儿知错了。”
徐清砚并未在意,他只是想知道别苑中还有谁有这般雅致。因此,他又向秋步夜问道:“你可还记得送到谁家吗?是谁定的琴吗?”
秋丝语刚想替弟弟回答,却见弟弟抢着说道:“如何不记得,定琴之人是一个胖胖的富人,说是要给他娘子定一把琴。本来姐姐斫琴就挣不到多少银子,那胖富人还三番五次地讲价,我们都没有赚到钱。”
见弟弟气愤的样子,秋丝语掩嘴一笑,接话道:“侯爷,您别听步夜胡说,还是赚了的。定琴的是一位姓章的掌柜,他的夫人好像本家姓耿,听人叫她秀儿,您认识吗?”
“耿秀儿?”徐清砚不敢相信地问道,随即又笑着说道:“这个章胖子竟如此地附庸风雅,那耿秀儿何时会抚琴了,真是的。”
笑罢,徐清砚望着秋夫人说道:“秋夫人,明日我派人送您到一家医馆去诊看诊看,那家医馆的医师很厉害,应该治得您这病。”说完,他又转头对着秋丝语说道:“丝语,这几日你收拾一下,一切妥当后,我便让人送你们到慧山别苑。”
这时,秋步夜抬起小脑袋看着姐姐,胆怯地说道:“姐姐,咱们走了,那欠人家的租钱怎么办呀?”
听到这话,秋丝语也是愣在了当场,有些窘迫又有些无奈地说不出话来。
“欠多少银子?”徐清砚轻声地问道。
秋丝语有些为难地红着脸说道:“租钱欠了三两银子,上次母亲看病还与邻家借了五两,一共欠了八两。”
徐清砚将手伸到了腰间,想到取些银钱,可他摸了半天才想起来自己根本没有带。
看到秋步夜盯着自己的眼神有向失望转变的苗头,徐清砚赶忙喊了一声韩晋。听到公子唤自己,一直守在屋外的韩晋急忙忙推门而入。
见韩晋入门,徐清砚伸手说道:“取些银钱给我。”
韩晋闻言,即刻从怀中拿出一个布袋递到了徐清砚的手中。
徐清砚将装满散银的布袋在手中颠了颠,估摸着应该有个二十几两,便转身来到秋步夜的身前,抬起他的小手,将布袋放到了他的手中。
见状,秋丝语赶忙将布袋取了过来,递还到徐清砚的手中,说道:“侯爷,我们不能拿您的银子,您给了我们这么大的恩惠,我们已经感激不尽了,不能再拿您的银子了,我自己会想办法的。”
徐清砚看了一下手中的钱袋,笑道:“徐府与你们秋家既然是故交,那我们就不应该过于生分,你可以称我为徐大哥,也可以唤我子墨。”
秋丝语听了这话,迟疑了一下,有些羞涩地说道:“徐大哥,我们真不能收您的银子。”
徐清砚再次笑着说道:“丝语,你唤我一声徐大哥,那我们便是家人,既然是家人,哪有什么能还是不能的,收好。”说着,他将钱袋放到了秋丝语的手里。
秋丝语没有再推辞,徐清砚的一句家人让她留下了眼泪。
在洛邑城中除了母亲与幼小的弟弟妹妹,她还是有其他家人的。可是,当秋家落难后,那些人便抛弃了秋家,不敢说收留,便是求些银钱都是闭门不见。那也是家人,是真正有着血脉相连的家人,可他们又算是家人吗?
院门外,秋丝语望着远去的三人,心中压抑多年的苦痛终于烟消云散。
这些年,为了支撑这个残破的家,她付出了太多地辛劳,也遭受了数不尽的屈辱。她并没有过多的奢求,只是为了家人能活下来,能守在一起。可就是这一简单地要求,也让她这个碧玉之年的少女累的身心疲惫。
秋丝语去过慧山别苑,见到过住在那里的人家。虽不敢说那些人大富大贵,但却也是各个家中丰衣足食,笙馨同音。
她渴望这样的生活,因为这也是她曾经有过的安心岁月。她羡慕这样的日子,也是因为这样的光阴早已失去,或许永不再来。
但此刻,她不再渴望也不再羡慕,这样的生活自己也有了,是抚远侯,不,是徐大哥亲口答应的。想着自己再也不须为家中每日的饭食而焦急时,秋丝语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突然,秋丝语想到了一件事情,徐大哥今日不是要来调换琴弦的吗?琴也未曾留下,就如此走了。若是不知,还以为是特意登门来解困自己与家人的呢。
如此想着,少女的面颊有些绯红,嘴角偷偷地露出了开心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