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清砚用手轻抚了一下琴面上的流水断纹,心中不由地暗自赞叹。敛了一下心神,他双手缓抬,左手拇指外侧轻触琴弦,右手自然下垂,指尖悬空于琴弦之上。
下一秒,一声似若暮钟的散音响起,霎那间让屋中所有的人宁了心境,随后,恰如远山静云般孤高岑寂的琴音,在徐清砚的指间缓缓而出。
曲调时而淳和淡雅,好似清泉滴石一般清亮绵长,时而又在指动如风下,勾抹踢打出崖崩石裂,惊涛拍岸的气势来。
屋内每一个人都沉浸在了琴音所示的意境中,脸上的神色也随之起伏不断。然而,抚琴之人的面色却无一丝改变,神情素淡,如同一潭静水。只在偶尔间,他的眼眸中会有精光闪现,但下一刻,便会在曲音的舒缓中消失不见。
突然,就在曲调由急趋缓之际,屋内有洞箫声响起。
幽然的箫音在轻缓的琴声相衬下,显得尤为的悠扬婉转,并透出了点点凄美。如同一名孤者正行于烟尘飞雨中,又好似一位隐于深山的高士诉说着人世间的悲欢离合。其音哀而不伤,忧而不怨,让人静生种种情愫!
徐清砚抬眼惊诧地望着秋丝语,秋丝语也举目脉脉地看向徐清砚。这一刻,两人的目光在琴箫合音中相交,在雅韵悠长中相融。
一曲终罢,徐清砚笑望着秋丝语,轻声地说道:“丝语,没想到你会奏箫,技艺还如此的精妙。”
秋丝语颊带微红,柔声笑道:“以前便习过,只是徐大哥不知罢了。听了徐大哥的琴音极致,丝语不禁想要合奏一曲,让徐大哥见笑了。”
这时,醒过心神的耿秀儿抢话道:“三公子,您与丝语的合奏太好听了。我记得先生曾说过,这叫琴什么相什么的……”
耿秀儿说了半天也没有说清楚,旁边一名小姑娘着急地接话道:“秀儿姐姐,先生是说宜言饮酒,与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小姑娘的话一说完,便掩嘴偷笑起来,其他人也是嬉笑地望着窘面的秋丝语和徐清砚。
“泠儿,你胡说些什么。”秋丝语嗔怪道,脸上已是霞红一片。
徐清砚不知此时该说些什么,尴尬地笑着站起身来,一边向门口走,一边说道:“你…你们先练着,我到别处看看去。”
他尚未出门,便听身后的耿秀儿喊道:“三公子,什么时候宜言饮酒,与子偕老呀?”
耿秀儿的话音未落,徐清砚便听到身后笑声一片。
夜色阑珊,月上枝头,桃林旁的静溪边,徐清砚与秋丝语正漫步于此。晚风轻拂,将淡淡地花香弥漫在这一方天地。远处的山林中,归巢的倦鸟时有时无的啼鸣声,让这宁静的夜晚显得尤为安然。
“徐大哥,近日城中又有几家付了定钱,咱们庄子里也有好多户想要买,说是为了能让自家的孩子多加习练。这样一来,我这一时间竟有些忙不过来了。”
秋丝语说着话,抬手拢了一下被风吹散的发丝。
素日里,秋丝语的话是不多的。她与徐清砚独处时,多是徐清砚在说,她笑望地随声附和。即便是自己说起的话头,最终也会慢慢地变成了她在静静地听。
可今日不同,这一路上,秋丝语总是在不停地说着,不停地找着话题,她怕自己一停下来,两个人便会静默,就会难堪。她不希望徐清砚难堪,也害怕从徐清砚的口中听到让自己痛心的话。
秋丝语喜欢眼前的这位徐大哥,可她心中清楚,想要嫁到抚远侯府是一件多么遥不可及的事情。莫说父亲不在了,就算是以当初的家境,入侯府做个妾室也是不太现实的。门第等级的差距就像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将她所有的情念都压制在了心底。
徐清砚的心中也是在不停地思忖着,但他的所想却和秋丝语不同。
徐清砚喜欢秋丝语,不仅仅是因为她的容貌,他更喜欢秋丝语那恬静温婉的性格。她每日里留于面上的微笑,飘溢于身的优雅气息,总是让徐清砚觉得,她就像那柔和的风,淡淡的云,婉约有致。
每日里,看着秋丝语的一颦一笑是那般的自然,温馨,从容。徐清砚不知不觉就将少女悄悄地留在了心间,静静印在了心底。
可即便如此,徐清砚一时间也无法将心中的话说出口。因为他不知道少女的心思是如何的,虽然自己救助了秋家,但他不想让这份情意变成了恩情,也更不愿意因此委屈了秋丝语。
所以,当他听到秋丝语口中的话时,有些心不在焉地回道:“噢,那你可别累到了,忙不过来就找几个帮手。”
秋丝语没再说话,静默终于出现在了两人间。
二人又向前无声地走了一会,秋家的院子出现在了眼前。
“丝语。”
“徐大哥。”
突然,两个人同时停住了脚步,同时喊向了彼此,也同时怔在了当场。
秋丝语愣了一下,抢先说道:“徐大哥,都是妹妹我不好,今日让您为难了。您不要听秀儿嫂子胡说,她不过是说些玩笑话,都是庄子里瞎说的,您别在意。妹妹一直敬重徐大哥,感恩于徐大哥,也一直将您视作亲哥哥一般,怎会有那般的思虑,我也知道徐大哥一直将丝语看作妹妹。能有一个您这样的哥哥,丝语便已经心满意足了。”
秋丝语的话说得急促,凝白的圆脸涨的通红,一双似若桃花的明眸中满是泪光。
她之所以抢在前头,是因为她知道,徐清砚将要说出一些婉转的话来告知自己,让自己不要起非分之想。虽是那些话他会说得极其小心,可秋丝语也会觉得心痛。
“啊?啊。”
听了秋丝语的一番话,徐清砚有些茫然啊了两声,但这两声中却是充满了意外与失落。
他没有想到,秋丝语会如此地拒绝了自己尚未表明的情意,自己心中的男女之情,在秋丝语的心中只不过是恩情之上的兄妹之意。如此看来,还是自己多情了。
失落之余,徐清砚也庆幸自己没有先开口,否则秋丝语必定会因恩情而陷于两难之地。
许清砚想到此处,苦笑地摇了摇头,说道:“原来你是如此想的,啊,那个,有…有你这样的妹妹,我…我也觉得很…很高兴。”
一句简单的话,让徐清砚说得断断续续地。
“徐大哥,刚才您唤小妹,是…是有什么事情吗?”
既然已经将话提前说出,秋丝语觉得自己也能承受得住了。所以,她想听听徐清砚究竟会如何说。
徐清砚再是一怔,心中暗道:“你都将我视若兄长了,我还说什么呀?”
故此,他苦笑地说道:“啊,也没什么。就是我那日给步夜买玉牌时,也看到了一块不错的玉佩,我寻思一直没有送过你什么,就买了下来,当个物件送给你。”说着,他从衣袋中取出一块润白的玉佩递给了秋丝语。
秋丝语没有想到徐清砚会送自己礼物,心中的痛倒是缓解了许多。她将玉佩捧在手心,强笑地说道:“谢谢您,让徐大哥费心了,我先回去了。”
话一说完,秋丝语便笑着转过身,向家中的院门走去。徐清砚没有看到,当秋丝语转过身时,她的脸上早已是泪流满面。
屋内,身子大有好转的秋夫人站在秋丝语的房门口,望着烛灯下独自流泪的女儿,她叹气地摇了摇头。她知道女儿为何伤心,更不忍心看着女儿流泪。可无法实现的事情,自己这个妇人又能如何呢。
这时,在外与妹妹玩耍的秋步夜跑了进来,见到长姐在流泪,赶忙轻声地问道:“长姐,您这是怎么啦?是谁欺负长姐了吗?”
秋丝语擦拭了一下眼泪,轻抚着弟弟的头,说道:“哪里有人欺负姐姐,姐姐不过是一时迷了眼睛罢了。”
秋步夜听长姐如此说,也便信了,转身对母亲说道:“娘亲,今日我听泠姐姐说,长姐与徐大哥琴箫合奏了一曲,泠姐姐说甚是好听。”
秋夫人见儿子提及抚远侯,怕再伤女儿的心,便递着眼色让小步夜出去。
可惜,小步夜并未看到,依旧自顾自地说道:“泠姐姐还说是琴瑟在御,莫不静好。步夜知道那是诗经中的一首,步夜会背的。”
说着,他便背着手,摇晃着小脑袋诵了起来:“女曰鸡鸣,士曰昧旦。子兴视夜……宜言饮酒,与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静好。知子之来之,杂佩以赠之。知子之顺之,杂佩以问之。知子之好之,杂佩以报之。”
小步夜刚一背诵完,突然发现长姐握在手中的玉佩,新奇地问道:“咦,长姐,您这玉佩是才买的吗?怎么步夜从未见过?好像比我这块好上许多。”
秋夫人闻言,也走到近前,向女儿的手中望去。
秋丝语见母亲望来,忙起身将玉佩递给母亲,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今夜,徐大哥婉拒女儿,送了女儿这块玉佩。”
秋夫人接过玉佩,垂眼望去,只见凝脂白的玉佩上没有一丝瑕疵,握在手中温润无比,她即刻便知晓这块玉佩定是价格不菲,心中不由地起来疑。
再细细看那玉佩上的图案,竟是雕刻着一茎两花的并蒂莲,莲花雕琢精巧,栩栩如生。
秋夫人心下一惊,赶忙望着女儿问道:“语儿,抚远侯爷是如何婉拒的你呀?他说了些什么?”
秋丝语见母亲的神色不对,有些狐疑地回道:“徐大哥什么都没说,就送了女儿这块玉佩。是女儿替他说了,女儿与徐大哥说,只是当他是哥哥。”
秋夫人听闻,笑着将秋丝语搂在了怀里,轻声说道:“我的傻语儿,侯爷都没有说话,你乱替人家说什么呀。你看过玉佩的雕花了吗?”说着,她将手中的玉佩递到了女儿的眼前。
“这是并蒂莲。”秋夫人松开女儿,笑着继续道:“语儿知道并蒂莲的意思吗?为娘告诉你,并蒂莲又称同心莲,茎杆一枝,花开两朵,是同心、同根、同福、同生的意思。”
秋夫人拉着一脸惊讶之色的女儿坐在了鼓凳上,继续说道:“再说了,这男子要送女子物什,那可不是什么都能送的。就说着玉佩,若不是两情相悦,心有所属,那可是万万不行的。你也听了夜儿背的啦,知子之好之,杂佩以报之,你看看,这可不是一般的杂佩呀。”
秋丝语听母亲如此说,慌忙拉住母亲的手,问道:“娘,您的意思是说徐大哥并不是要婉拒女儿,而是要向女儿表明心意。”
秋夫人微笑地望着女儿,轻轻地点了点头。
秋丝语哭红的双眸瞬间大放异彩,但转瞬又暗淡了下去,且带着哭音说道:“可,可女儿与徐大哥说只当他是哥哥呀,女儿以为他要婉拒,才那样说的。如今,是我误解了徐大哥,徐大哥听了女儿这般无情的话,要有多伤心呀。娘,我该怎么做呀?”
秋夫人再次将女儿搂在怀里,轻抚着她的背说道:“没事的,既然知道了侯爷的心,明日你带着这块玉佩与侯爷,就说你不愿做侯爷的妹妹,要做这并蒂玉莲,侯爷就明白了。”
秋丝语闻言,羞得到满面樱红,低声嘟囔道:“娘,那如何成,多不好意思呀。”
这时,站在一旁的秋步夜与妹妹见长姐一会哭,一会笑,一会满面羞红,不解地问道:“母亲,长姐是要嫁给徐大哥吗?徐大哥是要成为步夜的姐夫吗?”
尚在母亲怀中的秋丝语听弟弟说的如此直白,瞪着眼睛,羞嗔道:“步夜,别乱说。”
秋步夜见到长姐的羞涩与母亲肯定的笑容,知道自己猜对了。他与妹妹欢快地跳着,拍着手咯咯地笑了起来。
月上中天,一片银辉倾洒在屋前的院子里,也映照在了屋门处站立的秋丝语身上,她那淡绿的对襟长裙在夜风中轻轻飘逸,一缕散下的青丝垂于身前,正被她的纤纤玉指缠绕着,一双含情的双眸静静地望着前方。
不远处的山脚下,屋舍的庭院中有几点微弱的烛光闪耀。望着那里,秋丝语甜甜地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