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的宣政殿中无早朝,整座大殿的内外都安静异常,就连素日里递送公文的官吏所必经的扶云石拱桥上,便是一个上午也都没有见个人影。
宣政殿中,靖德帝康睿正坐在御案后的龙椅上,手持一本杂论观瞧着。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盯在书上目光中也是淡漠如水,似乎整个人都融入到了此刻的静寞之中。
良久后,康睿轻声问道:“外边的事情如何了?”
虽然口中问着话,但他的仪态没有变,依旧是看着书,依旧是面无波澜。
刘内侍抬起一直低垂的头,恭敬地回道:“回陛下,人已经杀了,太子也回府了,一直没有出勤渊阁。”
康睿放下手中的书,似笑非笑地点了点头,继续问道:“世颢回府了吗?他真的没有任何动作吗?”
刘内侍自顾自地点了一下头,回道:“回陛下,五皇子也是有动作的。”
康睿皱眉问道:“什么动作?是要帮谁?”
刘内侍回道:“五皇子谁都没助,只是增调了御林军守卫在入皇城的各个道口,并从南门军营抽调了五百青甲军,护在皇宫内外的重要之所。”
康睿闻言,满意地笑了笑,随口说道:“世颢越来越有章法了,朕看他倒是个领兵的人。”
刘内侍也是笑着说道:“陛下说的极是,五皇子必定是一位御兵千万的帅才。”
康睿笑道:“说他帅才倒是有些夸大了,年纪轻轻的哪有那么多的本事。别以为朕不知晓,这等主意应有徐家那个小丫头的功劳。敢向南营借兵,这主意徐清臣没有,周相那个孙女周沐心倒是有的。”
刘内侍躬身说道:“陛下睿智,五皇子今日清晨正是从徐府出来后便做了这些事情,徐家丫头一直跟在皇子的身边。”
康睿收了笑容,淡淡地问道:“武卫营怎么回事?”
刘内侍思忖了一下,轻声地说道:“陛下,据幽机司的消息,昨夜十里亭的骁骑营应是知晓了慧山别苑的杀戮,但并没有给予增援。平王一早便到了骁骑营,随后便命武卫营围住了东锦路,并让每名军卒加配了强弩。”
康睿望了一眼刘内侍,似是无心地问道:“你觉得武卫营要干什么?”
刘内侍略微地抬眼望着靖德帝,轻声地说道:“具体他们要做什么,汇上来的消息也没明确。但从最后有短暂的交手来看,老奴觉得是想趁乱杀些人。”
说完这句话后,刘内侍低下了头,将目光重新落在了地面上。
“哦,趁乱杀人?”康睿若有所思地随口说着,继而又冷笑道:“渔翁也不会总得利的。”
康睿将书重新拿在手中,翻了一页,问道:“徐清砚与静王现在何处?”
刘内侍回道:“抚远侯与静王此刻应在南门大营中,从北境带回的三千军卒也一同进驻大营。”
康睿的目光停留在书页上,心中却思忖了一会,低头说道:“传旨于世颢,让他接管新到的三千军卒。或是编入御林军,或是仍旧驻扎在南营,由他自己决定吧。”
说完,康睿站起身来,走下御台,望着刘内侍说道:“传朕口谕,将唐渊与唐铎二人从天牢中放出,唐渊官复原职,唐铎嘛,再议吧。”
说到这,康睿转身向殿门处踱了几步,口中问道:“云骧将军郑习凛回来了吧?”
刘内侍向着康睿靠近了一步,轻声说道:“回来了,郑老将军与其子郑烁,率武威军现驻扎在西门十里外的君黎山大营处,正候旨听宣。”
康睿依旧望着门外,口中说道:“命云骧将军郑习凛即刻入宫,到宣政殿来见朕。另外,宣周博玄进宫,让其到御书房等候。”
旨意说出后,康睿转身走回了御案后,坐在了宽大的龙椅上,再次将那本杂论拿在手中翻阅起来。
刘内侍躬身退出了御书房,向五皇子的寝居殿走去。
此刻,南门军营的帅帐中,徐清砚与静王康世华正站在一张地形图前,两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了武垣的位置。
武垣隶属并州,其守军也在并州将军楚风烈的辖制下。但武垣有一点特殊,那就是在武垣城中温姓为大姓,温氏家族在武垣及其周边的城村中有着不可忽视的地方势力。
静王康世华望着地图,有些担忧地说道:“子墨,你只带一千赤甲军,会不会少了些?虽说老楚将并州大多的温氏将官都更换掉了,但武垣及其周边还是无法撼动其族的根基,那里领兵的也多是温家人,各个村中也有不少的民勇之辈存在。若是他们一齐发难,你这边的人手恐怕不足吧?”
徐清砚用手点了点地图,转身对康世华说道:“这个我也有考虑,但我不能领太多的人过去,终究不是奉旨出战。另外,南门大营不能空虚,有些事情不可预料,多备些兵力在京中还是有必要的,就算是一种制衡吧。”
康世华若有所思地点了一下头,口中说道:“今日武卫营的举动的确不寻常,虽说守卫京城是武卫营的职责所在,但从今日他们的做法来看,似乎就是在等咱们两边混战后,他们以平叛之名将太傅府前的所有人射杀。”
说到这,康世华皱了皱眉,缓声地说道:“世晔想要干什么?事情若真是如此,世晔如何向父皇交代?他怎会变成这般样子?”
徐清砚摇了摇头,叹气道:“最难猜的便是人心,最善变的也是人心,谁又知道平王如何想的呢?对了,世华,你觉得今天的事情,太子殿下知晓吗?”
康世华想了想,摇头道:“看样子,我大哥似乎并不知情,若是知情的话,他不应该赶过去的。不过去,岂不是更能显得与己无关吗?另外,大哥临走时的样子,也不似故意为之,他好像真的很无奈也很失落。”
徐清砚赞同地点了点头,随后从怀中取出纸封递给康世华,口中说道:“静王,有件事情我一直没有与你说。我本想着先向太子问清楚后再与你讲,可太子一直不见我,也不相信我。所以,我只能将这个东西交给你了。”
康世华有些疑惑地望了一眼徐清砚,低头将纸封中的两张手书展开,仔细地观瞧起来。
看罢,康世华猛地抬起头,满眼惊疑地问道:“这是哪里得来的?怎么会有两封内容各异的太子手书?”
徐清砚望了望康世华,指着他手里其中一封手书说道:“这封是在温之同军帐中找到的,他也正是遵从了手书上的指示,拒绝出兵救援。”
说着,徐清砚又指向另一封手书说道:“这封是在青山寨中寻出来的,为何青山寨中会有这封太子的手谕,我也不是太清楚。但这两封手书据我看来都是出自太子的手笔,是否太子是临时改变意图?还是真的有仿书一说?这些疑点就由静王你去问清楚吧。”
康世华望着徐清砚,有些狐疑地问道:“子墨,你是让我亲自去问我大哥吗?”
徐清砚点了点头说道:“这件事我本想先问清楚的,可惜太子已经记恨于我了。你们总归是骨肉亲情,更何况当下的情况,如果不将这个疑虑揭开,以后终将是个祸患。”
康世华清楚徐清砚口中祸患的意思,太子身边的势力一个个被除掉,而这一切都与自己是脱不了干系。假以时日,太子若是登极大宝,这份仇恨足以让自己这个静王不会好过,而徐家也必会陷入绝境之中。
可是,若这两份手书都是太子哥哥亲手所书,他又会做如何表示呢?是否会认为自己以此为要挟,迫使他让出储君之位呢?真是如此的话,太子会不会做出破釜沉舟之事,乱了朝廷呢?
就在康世华望着手中的书信,低头思忖的时候,徐清砚抬手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轻声地说道:“静王,我心底总是觉得这并非是太子所做之事,问个清楚总比糊里糊涂地要好。不过,问还是不问都是你的决定,无论你做出怎样的决定,我徐子墨都会站在你的身侧。哪怕是前途险恶,冒天下之大不韪,我徐子墨都不会退后半步。”
听到这话,康世华抬起头来,望着徐清砚那一脸正色的表情。
他知道徐清砚话中的份量,徐清砚的身后是徐家,徐家又连着丞相周家,这些仅仅是朝堂上的势力。而真正让人忌惮的是北境云州军,这些云州军唯徐清砚的将令是从,这是现今卫朝无人可敌的军力,徐清砚的承诺便是云州军的承诺,云州军的承诺便是北境几十万军民的承诺,这股力量不说是争得皇位,便是分庭抗礼也是绰绰有余。
康世华了解徐家,也了解徐清砚,知道他不是有着野心之人,今日能说出这一番话,亦是实属难得。难得在这份兄弟之情上,难得在同生共死上。
静王笑着抬起手,亦是拍在了徐清砚的肩膀上,点头说道:“子墨,你的意思我明白,你我兄弟经历了那么多事情,即便是你不说,我也是清楚的。”
说着话,康世华抽回手转身走了一步,回首苦笑道:“子墨,你别笑我,我或许真的是个胸无大志之人。我喜欢北境,喜欢博日格德草原,我觉得我应该回到那里去。”
徐清砚将心中的一份紧张缓缓吐出,朗声笑道:“静王,那是你太喜欢雅若了,雅若喜欢草原,你便随着她。”
康世华也是笑道:“嗯,或许吧。”
世间无人不喜爱权势,更何况是那至高无上的皇权。静王康世华并非圣人,他也并非真有那圣人淡泊名利之心。
可是他知道,从来权力之争都是通过流血而来的。废太子,争君位,这不仅要与太子一方角力,还要与当今天子,自己的父皇相搏。圣意难测,若是恰顺帝心,或会不动兵戈。若是天子震怒,那便会血溅天下,这当中的血有无辜之人,也会有自己的至亲至爱。他不愿自己的母亲与爱人受到伤害,更不愿眼前这位生死兄弟为此身败名裂,遗憾青史。
或许,自己真是一个平凡的皇子吧。如此想着,康世华摆了一下手,说道:“手书的事我今夜就去太子府问清楚,无论怎样都是过去了的事情,和大哥说清楚也是好的。倒是你,此行一定要多加注意,若觉不妥,就早些从并州调些兵力。”
徐清砚看出了康世华的心中所想,也是欣慰静王的胸怀,拱手道:“这个静王你就放心吧,我早就安排妥当了。你这边要是有事情,可调南营所有云州军,便是新进的三千兵马,也在你的调令之下。”
康世华也是拱手道:“好,那子墨你就早去早回,我这边有事情定会及时通知你。”
徐清砚笑了笑,转身踏出营帐大门。
接过韩晋递来的马缰,徐清砚翻身上马,将朔刀高抬,厉声喊道:“弟兄们,杀我云州军者,虽至千里,也必杀之。慧山别苑,尚有百余具咱们军中家眷的尸身躺在棺椁中,她们是你们的家眷,也是我徐清砚的家人。这份血海深仇我们必须要报,杀我一人者,十倍偿还。”
一千名赤甲军正坐于马上,高举长刀,齐声吼道:“杀,杀,杀。”
徐清砚放低朔刀,转身冲着大帐处的静王康世华点了一下头,随即纵马奔向营门外。
在他的身后,长长的队伍如同一条火龙一般,裹挟着点点的寒光与令人胆寒的杀意,朝着并州的方向飞奔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