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再次如期而至,星月却在乌云的遮蔽下隐去了光芒,风卷动着一阵阵的潮湿将整座洛邑城包裹其中,雨就要来了。
城北洛樱巷的尚书府中,兵部尚书萧圣平正伫立在书房的雨廊下。他的双手背在身后,淡青色对襟长衫的下摆随着夜风的飘动着,已是花白的须发稍显凌乱,几缕散落在脸颊处。
“父亲,起风了,您还是进屋吧,别吹坏了身子。”门后的萧铭昔担心父亲,轻声地劝说着。
“天要行雨了。”萧圣平说着话,脸上渐渐起了笑意,转身走进了屋子。
萧铭昔合上了房门,跟在父亲的身后问道:“父亲,今日朝中为何会发生如此大的变故?”
萧圣平坐回了书案后的圈椅中,将案头放置的一盏茶端了起来,饮了一口,抬眼望着儿子笑道:“是有些突然,但终究也是必然的。”
萧铭昔走上前拿起青瓷茶壶,向放回书案中的盏中续了些茶水,口中不解地问道:“这话怎么说?”
萧圣平捋了捋胡须道:“这一切都应是太子与静王入宫那夜所引起的,静王挟太子入宫便该是有了实证,从太子自那夜起便被圈禁在坤安宫中,至今消息全无就可证明了。”
萧铭昔思虑了一下,有些迟疑地问道:“父亲是说徐清砚给了静王实证?”
萧圣平点了点头,笑道:“那实证应该一直就在徐清砚的手中,从北境归来,他从没向任何人提及过,想必在皇帝的面前他也是撒了谎的。”
萧铭昔问道:“父亲,难道他不想扳倒太子扶静王上位吗?”
萧圣平摇了摇头道:“并非是他不想,应该是他没有必胜的把握。在京中,他与静王仅有三千南营云州军,这点军力是掀不起多少波澜的。如果不能扳到太子,结果就会让太子对其更加的恨之入骨,康世宸可是储君呀。这个险,徐清砚是不敢冒的,所以他回京之后一直想要接近太子,应该是想与太子说开此事,化解并州之怨。”
萧铭昔赞同地点了点头道:“那徐清砚确非泛泛之辈,这其中的利害关系他应该会考量的。”
萧圣平淡淡地笑道:“可惜呀,太子的心太窄了,早已容不下这个昔日的玩伴了。他多次拒见徐清砚,即便是见了一次,也没有让其将话说清就给撵出府了,这就让徐清砚的心冷了。”
萧圣平再次端起茶盏饮了一口,继续道:“温家杀人到底是不是太子指使的,谁也不知道。可就算太子不知,徐清砚也应惊心了,鱼死网破这个道理他应该明白的。”
萧铭昔释然地点头坐在了一侧的靠椅上,望着萧圣平问道:“父亲,那为何皇帝要罢了周博玄呢?”
萧圣平笑道:“世家大族并非只有温家,朝堂之上的周,郑,薛,唐,他们哪个不是世家?哪个不是望族?既然徐清砚这颗棋子做了引子,皇帝索性也就一并处理了。不过,皇帝今日对周薛唐三家还是留了情面的。”
萧铭昔点头道:“的确,那周博玄本就是安平人士,安平境内各路官员和大的粮商富户又都与他有关联,能让他返回故里算是给了体面了。”
萧圣平将手指轻敲着桌面,口中说道:“帝王之术,皇帝对此确是深谙其道呀,一打一拉,既消了权势又稳了人心。”
萧铭昔问道:“父亲是说唐家?”
萧圣平回道:“不止唐家,就说唐家吧,皇帝将唐渊赶出了京城做了溍集府制,那不是个好差事,是要出事的。而唐铎却得了圣恩,重新接管武卫营。薛家拿了薛道兴的将军职,却给了平王。”
萧圣平抬手抚了抚额头散落的一缕银发,继续道:“就连徐家也不例外,虽说收了徐清砚的兵权,贬为庶民,可还有十几万的云州军在北境虎视眈眈呢,稍有不慎便可祸乱卫国。这一点皇帝不会不考虑的,所以他才会晚些时候降旨册封徐清臣为丞相。徐家一人为相,一人为民,徐清砚能做什么?他又敢做什么?”
萧铭昔轻笑地摇了摇头道:“看了只有郑家被逼到绝境了。”
萧圣平思索了片刻,略有疑惑地说道:“郑习凛真的要谋反吗?皇帝将他与郑烁调到凤原,的确是要拆解武威军。可即便如此,他也不应谋反呀?他们郑氏一族可都在洛邑呀。”
萧铭昔亦是疑问道:“那是不是他们探明到了关于太子不好的消息,所以想孤注一掷,逼着皇帝放出太子?”
萧圣平缓声道:“或许吧?太子那边确实查不到什么消息,整个坤安宫都被御林军围个水泄不通,除了刘启文安排的几个人在宫中做使唤外,其余任何人都不准接近坤安宫。”
萧铭昔叹道:“看来,太子殿下或是不保了。”
萧圣平站起身来,掸了掸衣襟,笑道:“保与不保都和咱们无关,那是皇家的事,咱们看着就好了。”
说着,萧圣平走到临窗处,伸手推开了窗户。
此时,窗外早已细雨纷飞,雨打芭蕉的啪啪声在庭院里回响着,雨廊上的曲瓦处滴水成流,似雨帘一般垂挂。雨廊转角的一盏灯笼烛火未熄,昏黄的灯光在风雨中飘摇,映照出一旁的灰瓦白墙。白墙在这夜雨中早已湿了墙体,阴暗了一大片。
将军巷的老徐府门前,地面的低洼处渐渐积满了水,转瞬间便四溢出来,流向了各处。
一辆马车由远而近地驶来,在徐府门前的台阶处缓缓停了下来。马车很寻常,只是一辆普通的双马舆箱车,城中富户或商贾多用之代步。驾车之人在这雨夜中看不清容貌,只能大概地看出那人身形略有些臃肿,不似别人车夫那般消瘦。
马车停稳后,舆箱的门帘掀起,两名身罩黑玄清长袍的人依次走了下来,先前下车的人回首与另一人嘱咐了几句,又向胖车夫说了几句话,随后踏上石阶走进徐府。
余下的长袍人见那人进门后,转身回到了舆箱内,胖车夫双手抖动缰绳,马车随即启动,向着云来楼的方向疾驰而去。
徐府的正堂内烛火通明,升为丞相一职的徐清臣正坐在主位的背椅上,其身侧方木桌上的茶盏中的茶水早就冷了,然而他却浑然不知地端了起来,饮了一口,又轻轻地放回了桌面上。
另一侧的周沐心虽也是坐姿端正,可她的心中却如同乱麻一般,烦乱不已。徐家出了事,天大的事,身为长嫂的周沐心不能坐视不管。可怎么管?如何管?则让她心绪不宁,今时不同往日,祖父已经被罢官了。
下手的圈椅中,唐婉珒垂首落着泪,两名丫鬟静静地站在她的身后,陪着自己小姐伤心流泪。
正堂门口处,徐初霁来回地走动着,并不时地向门外张望,双手时而握拳,时而虚空挥舞着。
“初霁,你能不能坐下来。”徐清臣嗔怪了一声小妹后,转头对着唐婉珒道:“苏苏,大哥觉得子墨的处罚也就如此了,交了兵权也便去了猜忌,应该不会再有什么了。”
徐清臣缓缓地说着,只是这话说的并没有多少底气。他知道自己能够为相的原因,什么叫权宜之计,什么叫安抚人心,为官多年的他心中是知晓的。
唐婉珒尚未开言,徐初霁转身回走了两步,双手掐腰,气鼓鼓地说道:“还想要怎么的?这不是卸磨杀驴吗?这不是良弓藏,走狗烹吗?”
周沐心闻言,不由地苦笑了一声道:“小妹,让你多读书,你就是不听,你看看你说的话,你三哥让你说成了笨驴,走狗了。”
徐初霁听到长嫂的话,先是一怔,随后辩解道:“我…我就是做个比喻,不…不,也不是比喻,一般用完人就杀了不都这么说吗?”
徐清臣无奈地说道:“也可说是过河拆桥。”
徐初霁闻言,急声说道:“对,对,就是过河拆桥,还是毫无人情的拆桥。”
说完,少女一脚踢在了身旁的圈椅上,椅子虽未翻倒,却也是向后移了很远。
“你一个姑娘家家的,又要拆谁家的桥呀?”
一个声音自门外响起,随着话音落下,一身长袍的徐清砚走了进来。
徐初霁见到三哥,即刻飞扑过去抱住了他,口中哭诉道:“三哥,你可回来了,皇帝把你贬成庶民了,他过河拆桥了。”
被小妹紧抱着的徐清砚哭笑不得地拍了拍徐初霁的后背,柔声地说道:“没事,小妹不哭,庶民就庶民呗,三哥做个商贾去。”
劝开了小妹,徐清砚先是向大哥大嫂执礼后,走到唐婉珒的面前,望着她那哭红的眼眶,笑着轻声道:“苏苏,没事的,别担心。”说完,又转身对徐清臣正色道:“大哥,咱们到您书房去,三弟有些事情要与您商量。”
徐清臣见到自己的弟弟神色严肃,心下不由地一惊,慌忙站起身来,匆忙之下带翻了桌上的茶盏。他不管不顾地拽着徐清砚便往外走,倒是让徐清砚有些摸不着头脑了。紧走了几步,徐清臣或许觉得步伐还是有些慢,竟然拽着弟弟的手臂小跑向书房。
徐清砚边跟着边说道:“大哥,就是说个事儿,不急的,慢些走。”
徐清臣并不吱声,直到进了书房,关紧了房门与窗户,他才神色紧张地望着弟弟,声音有些颤抖地说道:“三弟,你不能反呀,咱们徐家不能反呀,云州军不能动呀。否则,卫朝就要生灵涂炭了,父母的在天之灵不会原谅咱们的。”
徐清砚听到大哥的话,先是一愣,继而皱眉苦笑道:“大哥,您这都说些什么呀?三弟怎么会有反心呢?”
徐清臣闻言,也是一愣,随后赶忙问道:“你不气恼?不怨恨?”
徐清砚笑着拉过大哥的手臂,将他按在了书案后的背椅上,缓声地说道:“大哥,不是你想的那样,这件事情是这样的……”
细雨依旧,斜风如故。夜色里,书房中的灯火将兄弟二人的身影映在了窗纸上。
没有人知道他们谈了什么?只是当房门再次打开时,徐清臣的脸上露出了素日里的镇定自若,一直紧握成拳的双手也舒展开来,轻松地背在了身后。
“三弟,其他都好说,为兄就是觉得对不住你嫂子,感觉像是我抢了周相之位似的。”徐清臣望着雨夜,口中有些无奈地说着。
徐清砚笑了笑,随后叹了口气道:“大哥,弟弟久在北境,朝堂之上的事您应懂得比我多。真与假到底有多大的间隙?有些事情或是假,亦或也是真。大哥,子墨不在乎这些名利,子墨在乎的是家人,只要你们都能平平安安的,三弟就算从此离开洛邑,远离朝堂,心中也是无憾。”
徐清臣深吸了一口气,继而长长地吐出,声音略带沙哑地说道:“若真如此,那对三弟你就太不公了。”
徐清砚笑了笑,神色淡然地说道:“大哥,还是那句话,这世间哪有什么真正的公道。子墨不求公道,只要心能承下,子墨便认其公道。若心不能受,子墨便会有自己的公道。”
徐清臣明白弟弟话中的含义,臣命君所授这等事三弟是不认的,他认的只有家人,他心中的家人。
幽兰庭的正房中,唐婉珒与两个丫鬟正皱着眉头,呆呆地望着持箸大快朵颐的徐清砚。
小丫鬟云裳的心中则更是暗自敬佩,到底是做大将军的人,这心胸非是寻常之人所能比拟的,都被贬成庶民了,还能吃的这般淋漓痛快,看来也只有自家的这个姑爷了。
徐清砚再吃了一块肴肉,将手中的酒一口饮尽,抬头望着面前三人,笑道:“我从回来就忙着办事,一直没有吃饭,饿的眼都有些花了。”
唐婉珒站起身来,将酒盏中斟满了酒,柔声道:“慢些吃,别吃的太急,伤了脾胃。”
云雯也赶忙拿起汤勺,将徐清砚面前的汤碗中添了一些,口中轻声说道:“姑爷,喝些热汤。”
徐清砚端起汤碗,吹着气将热汤喝下,汤水下肚后,他才觉得自己算是彻底的饱了。
拿着空碗,徐清砚笑着说:“喝这个汤,倒是让我想起咱们初识的那次,也是这个汤。那时我就想,这个女子的手艺真不错,要是我家厨娘就好了。你看看,什么叫心想事成,苏苏还真成了我的厨娘了,哈哈。”
唐婉珒听着徐清砚的话,抿嘴笑着,但眼中的泪水却不由自主地流了下来。
待云雯,云裳将碗筷收拾下去后,徐清砚站起身来,大大地伸了一个懒腰,牵着唐婉珒的手走进了内室。两人站在床前,唐婉珒正欲将徐清砚的外衫褪去,却被其握住了双手,并冲着她摇了摇头。
唐婉珒疑惑地问道:“你还要出门吗?”
徐清砚点了点头道:“是呀,等下还要去趟云来楼,有些事情要处理。”
唐婉珒接着问道:“急吗?要即刻动身吗?”
徐清砚将手抬起,捧住了唐婉珒的脸,笑着说道:“不急,赶了一天的路,我也是有些乏了,和你说说话,休憩一下再走。”
唐婉珒也将双手抬起,合在了徐清砚的手背上,眼睛望着自己心爱之人,倔强地说道:“明日我便收拾收拾,等你回来咱们一起搬离侯府,无论到哪里,苏苏都陪着你。”
徐清砚轻吻了一下唐婉珒的额头,随即将她搂在了怀中说道:“你们毋需搬离,圣旨上只让我离开侯府。”
唐婉珒在徐清砚的怀中仰着头道:“你都走了,我们留下来做什么?即便再次困苦漂泊,我也不离开你。”
听到这话,徐清砚再次捧住了唐婉珒的脸,笑着说道:“傻苏苏,无论如何,子墨哥哥也不会落到那般地步呀。”
又将唐婉珒搂在怀中后,徐清砚轻声道:“有些事情现在我不方便与你说,但你放心,我不会有事的。明日我便会住到慧山别苑,你也可以过去,但这边府中事宜还要靠你多费心操持。过段时间我会离开洛邑,不过你别担心,应该不会太久的。”
唐婉珒见徐清砚如此说,心中倒是有了几分安稳。
当听说徐清砚要离开洛邑,她的心中突然有了个念头,不由地探问道:“我义父调到溍集,静王与楚将军也要入西境,传闻郑老将军在西境要谋反,你也要离开洛邑。子墨哥哥,是西境出了什么事吗?要打仗了吗?”
徐清砚听着唐婉珒的话,心中暗自惊叹,伸手在唐婉珒那洁白的额头上轻弹了一下,低声说道:“我的苏苏就是聪慧,但不要再猜测下去了,也不要与任何人谈及此事,知道吗?”
徐清砚的话虽未言明,但唐婉珒的心中已是了然了几分,之前的各种疑惑也似乎有了答案。
她的面容渐渐浮上了笑意,随后又即刻褪去,并忧心地说道:“苏苏不知道什么,也不会与人乱说,只是夫君要答应苏苏,一定要平安归来,好吗?”
徐清砚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将怀中的唐婉珒搂的更紧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