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俗事繁杂,总是会有人欢喜有人忧,当涧水居处欢声笑语之际,洛邑城中洛樱巷处的尚书府里,却是有人愁容满面。
书房中,平王康世晔斜坐在圈椅中,神情沮丧地一言不发,耷拉在椅子外的手臂不自觉地抖动着。
已是骁骑营副将的薛道兴坐在书案一角的背椅上,瞥了一眼垂头丧气的康世晔,又望了望正敛气凝神笔走龙蛇的萧圣平,心中不禁烦躁起来。
萧圣平写完了字,持笔端详了一番,随后将手中的狼毫笔搁置在了梨木架山上,抬眼看了看屋中烦闷的二人,口中笑道:“若说平王年纪尚轻,少不经事,怎么薛将军也如此沉不住气?”
听见萧圣平开口说话,康世晔与薛道兴都抬头望向了他,想要听他如何说。
萧圣平笑了笑,坐在了身后的背椅上,口中说道:“现在时局纷乱,外有蛮夷虎视眈眈,内有国戚世家叛朝乱国,再加之太子被废已成定局,朝中之臣升贬无常。如此乱局下,朝臣们多是人心不安,惶恐不已。”
康世晔听之,有些不耐烦地说道:“你说的这些又与本王有什么关系呢?最后还不是静王代理国政,取了太子之位?”
萧圣平摇了摇头道:“是如此,但也并非一定如此。”
薛道兴似乎听出了萧圣平的话中有意,跟着问道:“萧大人这话怎么说?”
萧圣平淡笑道:“太子是卫朝的储君,一日没有明昭,他便就是太子,无人可夺其位。”
薛道兴闻言,满眼疑惑地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难不成让咱们为康世宸鸣不平?”
康世晔同样大感惊疑,用异样的目光望向了萧圣平。
萧圣平却笑道:“那有何不可?世人都知道太子贤德,被囚也只是因为徐清砚与康世华的无礼不敬,是他们的威逼与陷害所致。便是郑家武威军叛乱也正是因为如此,我们为何不能顺应大势来清君侧,诛佞臣呢?”
康世晔依旧满脸不解地问道:“你是这样想,可我父皇并非这样想呀。他不满太子,或早就想立我二哥为太子了,毕竟父皇宠爱柳皇后呀。”
薛道兴也是迟疑地说道:“是呀,平王说的没错。若是咱们这个时候提什么清君侧,诛佞臣,那和谋逆叛乱有什么区别呢?”
萧圣平收了脸上的笑意,双眼略微地眯了眯,低声道:“若是陛下也这样想呢?”
康世晔与薛道兴闻言,震惊地同声道:“怎么可能?”
萧圣平向前探了探身子,悄声道:“我们可以让陛下这样想,或者说让天下人觉得这就是陛下的意思。”
薛道兴毕竟是上了年纪之人,经年的为官阅历与戎马生涯,让他突然明白了萧圣平话中的含义。他不由地心下一惊,脸色也陡然间白了起来。
萧圣平觉察到了薛道兴的心中所变,淡淡地笑道:“薛大人,薛家也是世家大族,且尤盛于温家。你已经被降职了,你觉得就是如此了吗?难道你不怕温氏的命运降于你们薛氏吗?”
薛道兴眼角抖了抖,心中也是硬了起来,颤着嘴唇道:“萧大人,你说个章程来听听。”
康世晔毕竟是经事不多,并没有搞清楚萧圣平的话,也没有注意到自己舅父的变化,依旧疑惑地问道:“你们说的这些和我有何干系?”
萧圣平站起身来,走到康世晔的身侧,抬手轻拍了一下他那瘫在圈椅中的肩膀,笑道:“平王,自古成大事者无不心坚似铁,一切的一切,都可以使其成为走向成功之途的阶石。这一切当中包括很多,比如说友情,亲情,兄弟情,父子情。”
康世晔似懂非懂地望着萧圣平,听着他继续道:“平王,下官说句不敬的话,你资质浅薄,不及静王,与太子相比更是天壤之差,便是那年幼的五皇子都能与你争上一争。如此之下,就算是要换太子,也终是轮不到你的。”
萧圣平望了一眼康世晔,并未理会他那不屑一顾的神情,继续道:“可现今便是个机会,陛下要离京,静王监国。若咱们在陛下离京的途中做下手脚,或困禁,或其他,那咱们就可凭圣旨动用京师的兵力拿了静王,救出太子。”
康世晔虽是心惊,但依旧略有迟疑地问道:“既然如此,为何还要救出太子呢?”
萧圣平冷笑道:“救出太子,以太子令便可辖制君黎山大营的武威军。至于太子,不过就是个傀儡罢了,待控制了洛邑……”
萧圣平转头,笑望着平王康世晔,缓声道:“平王,到那时,您便可以奉皇帝遗诏,荣登大宝了。”
话到此时,康世晔彻底地明白了过来,他神情慌乱地坐直了身子,颤声道:“你是说让我杀了父皇,假借圣旨诛杀我二哥与大哥?”
萧圣平点了点头,同时他将目光望向了薛道兴,薛道兴赞同的目光也回应了过来。
康世晔看懂了萧圣平与舅父的表情,心中恐惧地瘫软在了圈椅中,口里喃喃道:“这是谋逆呀,这是谋逆的死罪呀。”
薛道兴站起身来,走到康世晔的身旁,严厉地说道:“世晔,若不如此,咱们薛家的势力迟早要被铲除。到那时,你也就不会再有什么机会了。可一旦你承了帝位,哪里还有什么谋逆之说呢?”
康世晔闻言,心中那权欲之念终于压制了所有的亲情与恐惧,他拉住薛道兴的手臂,咬着牙道:“舅父,本王就听你的,你们去安排部署吧。若是我真的承了帝位,舅父与萧大人便是天大的功臣,本王定会让你们位极人臣的。”
送走了平王与薛道兴,萧圣平又坐回了书案后的背椅上,他伸手拿起了笔架山的毛笔,浸了墨后刚想写上几个字,却又将笔放了回去。
这时,一直躲在最里间的萧铭昔走了出来,他来到窗边的方桌处,斟了一盏茶放到了萧圣平的身前,口中问道:“父亲,咱们真的要为平王与薛家冒此大险吗?”
萧圣平端起茶盏,饮了一口后,将茶盏放回了桌面,笑道:“只是添把火罢了。至于平王与薛道兴,他们将别人当作荣华富贵的跳板,又怎知自己不是那命系他人的傀儡呢?”
说到此处,萧圣平思虑了一下,对着萧铭昔道:“铭昔儿,你命人带话给那边,可以接触接触了。另外,通知各地的人可以陆续进京了。”
萧铭昔口中应答着,躬身向父亲执礼后,转身走出了书房。
萧圣平望着离去的儿子,满意地笑了笑,随即提起适才浸了墨液的毛笔,在身前桌面的宣纸上凝神静气地书写了起来。
“祸从天降”这句话对于现今的凤原百姓来说,此时谈及真是一点也不为过。
凤原地处西境的末端,与中原腹地也就仅仅隔了个虎跃关,如此的地理位置,让其极少受到战火的袭扰。即便是当年的西境之战,北梁与西戎也只是打到了信陵县,便被赶来的武威军击退出了凤原。所以,对于战事而言,凤原的百姓久未听闻了。
可现如今,凤原的百姓皆是人心惶惶。一些大家富户的,更是早早收拾了家中金银细软,举家南迁搬离了凤原。剩下的贫苦之人无处可逃,只能整日里惶恐不安,愁苦不知何时纷乱的战火就会烧到自己的头上,无辜地丢了性命。
造成如此状况的根源,就在于凤原的武威军与虎跃关的守军反目了。既然大家不欢而散,那兵戎相见也就不可避免了。
早些时日,在信陵县与虎跃关之间的夹子廊处,一直立有一座硕大的白色帐篷。隔上几日,双方便会派人前往帐篷中会谈一次。没有人知道他们都谈了什么,但大家猜想应该是为了平息叛乱交换彼此的条件罢了。既然能谈就是好事儿,因此百姓们也都心怀忐忑地观望着。
可是,不知为何,后来商谈的次数愈发地频繁起来,但并没有向好的方向发展,气氛倒是越来越紧张了,双方原本驻城的兵马也都有所前移。
最后,终于在某一天,白色帐篷中出现了打斗的声音,伫立了半月有余的帐篷,最终在刀劈枪挑下四分五裂,只剩下了一堆破布与残桩。百姓心中那一点安宁的希望,也就随之破灭了。
凤原的武威军曾围攻过虎跃关,因虎跃关的援军迟迟未到,所以守关将士不敢贸然迎战,只是紧闭关门,凭借天险做以抵抗。
而武威军也并未得了什么好处,那虎跃关地势险要,易守难攻,他们似乎也不想为此白白损伤了自己的兵力。故此,双方打了一次后也就作罢了,两军就此处在了僵持状态。
若是一直如此僵持下去,凤原的百姓倒也不太惶恐。可没过多久,朝廷派来的四万援军到了,而且大家还从传闻中知晓,来的援军正是扬威朝野的云州军。
如此一来,百姓们清楚,这一场恶战定是不可避免。而战乱一起,自己这些无辜之人也就难免招受其害了。
信陵与容川、桑宁二县,三者在地域上呈品字形排列。信陵居前,靠近虎跃关,而容川与桑宁在其左右,天然地起了护佑策应之效。
焦野在三县之侧后,正对着的则是青华隘口。过了隘口,再向西不过百里,就是溍集府衙的所在地靖远城。
此刻,焦野县城倒是平静,县城的城门并未关闭,来往行人仍旧可以随意进出。虽然街市上的寻常百姓很少,多是持刃的军卒整队整队地走动,但依然有不少店铺开张迎客,不时地传来几句叫卖之声。
县城府衙内,一头银发的老将军郑习凛端坐在正堂的背椅上,其神情平和,两眼正细细地看着手中刚刚送来的密函。
而堂案的下方,身形健硕的郑烁似乎有些心情烦乱,在堂中来回地走动着,一刻都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云骧将军郑习凛收好密函后,望着不停踱步的儿子,皱眉道:“烁儿,你也是为将之人,心性怎如此急躁?长此以往,今后怎堪大用?”
郑烁听见父亲的训斥,赶忙停了脚步,并足而立,躬身执礼道:“父亲教诲的极是,儿子知错了。儿子只是希望能早些了结此事,解了朝廷的忧患,也能让家中的母亲与子弟眷属少受些罪。”
郑习凛笑了笑,说道:“为父也想早些回返京城,但终是要凯旋而回呀。至于家中之人受罪,倒也真是谈不上。就算受些罪,为父觉得也是好的。如此一来,让族中那些浪荡子弟也知道何为不易,何为艰辛。”
郑烁点头应承着,继而又皱眉道:“父亲,都这些时日了,怎么还不见人家上门呀?要是人家不来,难不成咱们就这般耗下去?”
郑习凛闻言,想了想道:“火已经烧起来了,朝廷里也添了柴,想来应该快了。”
父子二人正说着话,就见门外一名披甲小校快步地走了进来。小校进门后,单膝着地,抱拳执礼道:“启禀大将军,门外有一人求见。”
未等郑习凛开言,郑烁单眉一挑,抢话道:“是何人?为何事?”
小校向郑烁再次执礼道:“回将军话,那人并未通名,只说是来帮大将军解虎跃关之困的。”
郑烁闻言,双眉高挑,回望向自己的父亲,口中笑道:“来了。”
老将军郑习凛的心中也是暗喜,口中却沉稳地说道:“将那人带到后庭书房中等候,稍后本将军会去见他。”
待小校领命离去,府衙正堂中的父子二人不由地相互对望了一眼,会心地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