丑时,“汝曰鸡鸣,士曰眛旦”。这个时辰正是昼与夜的边际,也是苍穹将明未明之时,幽暗的天地间一片寂静,万物仿佛都在静静地等待着光明来临的那一刹璀璨。
石境村,苏宅里亦是如此。每间屋舍中没有一丝光亮,早已冷却的蜡油凝固在烛台上,层叠地如同盘岩一般。酣睡的人依旧沉浸在梦中,偶尔的虫鸣与院内的响动也没有惊扰到他们。宁静的夜,清朗的月,一切如常。
苏宅临山而建,后院房北便是一座山,山不是太高,山上多种的柿子树,这个季节正是柿子树果熟叶茂之时,月光下显得黑漆漆的一片。
柿子林下有块空地,树枝围成的栅栏将其分成了两块,其中一块地里建有鸡舍,只是这个时辰见不到一只鸡在外边。另一块地种了些应季的青菜,两把锄头靠着栅栏竖放着,一个装水的陶罐放在了锄头的旁边。
这时,柿子林中有轻微的脚步声响起,树的枝叶也随着脚步声摇晃起来。片刻后,二十名夜行装扮的人自树林中悄然地走出,身形灵巧地跃过栅栏,贴靠在了平房的外墙处。
待所有人站定后,其中五名黑衣人皆下蹲身子,将双手叠放在一条腿的膝盖处,冲着另外等候的人点了一下头。
不过瞬间,十五名黑衣人在没有发出半点声响的情况下跃上了房顶,并即刻将身子半伏在瓦片之上。其中有五人同时从腰间解下一根长绳,一端在自己的身上绕了一圈,另一端顺着房檐送了下去。
留在房下的五名黑衣人接住绳头,双手紧握,两脚腾空,脚尖紧顶外墙,几个蹬踏便上了房顶,随后也如其他人一样,低身伏在了瓦片上。
稍微等了片刻,他们觉得并没有惊动院中人,伏在最前的黑衣人略抬右手,向前挥了一下,随后便弓起身子,轻踏屋瓦,向着平房侧墙雨廊处走去,后边的人也是在同样的动作下紧紧跟随着。
苏宅是一座老宅子,虽说房舍陈旧了些,但终究是砖石所造,倒也经得起踩踏。可宅中的雨廊均是木制,廊顶处铺就的又是薄瓦,是经不住几个成人踩压的。即便是一个人走在上面,也会踏破瓦片,更会使雨廊的木构发出嘎吱的声响。
领头的黑衣人似乎没有注意到这一点,当他双脚刚踏上雨廊廊顶时,身下便发出了清脆的瓦裂声,以及木梁受力的声音。见状,黑衣人身子矫捷,动作迅速,即刻全身退回了侧墙,并低身下伏向四处倾听了一下。
过了一会儿,他发现并无异常,起身将双手把住墙头,将两脚下放抵住墙体,随后松开双手,整个身子无声地落在了后院内的地面上,后面的人亦是如此地进到了后院中。
后院与正院之间由雨廊相通,因后院空地狭长,彼此间的雨廊也便很短,仅就八九步的距离。
雨廊与正院的连接处是正房的左右耳房,静王妃雅若正值守在右耳房处的雨廊中。
也快守了一夜,雅若觉得身子确实有了些困乏,尤其是在这般寂静中,更是有些昏昏欲睡的感觉。她坐在雨廊内的横栏上,身子倚靠着廊柱,一只脚踏着栏板,另一只脚放松地垂在地面之上,闪着寒光的长柄朔刀被她双手紧握着,横放在自己的踏在栏板的腿上。
盯了一会儿雨廊尽头的黑暗处,又彻耳细听了一番,雅若并未感觉到有何异常。于是,她便将自己发涩的眼皮略微闭合,身体也稍稍松弛地向后靠去,但她那握着刀柄的双手却是紧了紧,朔刀则更贴近了自己的身体。
“啪,嘎吱。”这一声响很微小,而且转瞬即逝,若是稍不用心,完全不会留意到这一声音。另外,即便是用心留意到了,但在这个乡村老宅里,如此声响再也寻常不过了,并不会让人心中生疑,探其究竟的。
雅若听到了这个声音,虽然这个声音微弱,但在她的耳中却如惊雷一般,使她的略有松弛的身体陡然间紧绷了起来,微闭的双眼即刻张开,冷寒警惕的目光望向了声响处。
当后院里最后一名黑衣人尚未跳下侧墙之际,雅若动了起来,只见她右手提刀,空悬的左腿高抬,纵身飞跃过雨廊的横栏,跳进了院中。
她一边奔向正房门口,一边口中高声喊道:“有敌来袭,准备迎战。”
雅若的声音惊起了院中所有的军卒,一直盘坐在院子中央的韩晋也腾身而起,两步便跃到了正房门口处,横刀站立,口中发令道:“雅若校尉,速与你的属下入内保护,院中弟兄随我一同绞杀来敌。”
临战之际,韩晋早已忘记了雅若静王妃的身份,只当她还是自己的下属,如往昔般对其发出了军令。
韩晋的两道命令刚一发出,左右耳房的雨廊处便有黑衣人杀出。黑衣人的冲击速度极快,手上的功夫也是不凡,两边的人瞬间就汇聚在了一起,攻在正房门口处。
此刻,雅若已带着自己的属下进入了房中,并将房门紧闭,持刀立于门后与窗下,以备有人突防而入。
手中朔刀挥舞的韩晋并未被突袭乱了方寸,他与十几名云州老兵横在门前,挡下了黑衣人的进攻,院中余下的军卒则有序地将二十名夜袭者封堵在了一起,围在了一个无法突破的圆形刀阵中。
这时,正院的大门打开,又有外院的云州军卒冲进。
韩晋见状,将手中的长刀向前猛地一挥,口中高声命道:“留下十名盾牌手,其余人等皆都退出,将外院围起细细搜查。”
话一说完,韩晋又将目光望向了一名将校模样的人,向其大声命道:“二牛,你出去传我将令,命村外骁骑营驻守原地,不得擅自移动。命村中武威军守住村口,不得让任何人踏进村中半步,凡不遵将令者,杀无赦。”
韩晋口中的话语说的很快,手里的长柄朔刀也一刻未停过。当他做完这一系列的安排后,带着寒芒的刀锋斜劈向了身前的一名黑衣人。
二十名黑衣人的手中使用的皆是九孔大环刀,此刀形状与寻常短刀相近,惟其刀身厚重,刀背之上穿有九个铁环,刀尖平而不前突,刀柄略细呈较大的弧度,刀柄之后亦有铁环相配。
习武之人多用刀剑等一类常见的兵器,相较之下,使刀之人的力道通常都要大上一些,这九孔大环刀刀身沉重,能将其练的技法纯熟,运用自如,定是要有超出常人的力量才能如此。
而这二十名夜袭者,每个人都将手中的大环刀挥舞如风,劈砍之下极有章法,虽是在几十把朔刀的围杀下,竟也没有处于几分下风。
韩晋的朔刀凌空劈下,力量之大让抬刀相迎的黑衣人不禁身子一晃,脚下更是急退了一步,方才卸掉了压在手臂上的力道。
不等那名黑衣人作出反应,韩晋快速地将握在刀柄上的双手前后交换,刀锋瞬间反转向上,斜撩而起,斩向了那名黑衣人使刀的右手手臂。
韩晋的动作极快,手中的朔刀下劈与上撩之间没有半星停顿,一气呵成。这样的速度让那名应战的黑衣人始料未及,仓促之下,他不得不再次向后退了一步,并挥刀向外格挡已然近身的寒芒。
只是那名黑衣人万万没有想到,近身的寒芒并未继续上撩,而是极速地背刃交替后,刀身陡然间下低了几分,横向抡起,厚重的刀背狠狠地砸在了他的右胯之上。
朔刀本身便是极重,再加上韩晋那致命的力道,就此一下,黑衣人瞬间就斜着身子飞了起来,重重地摔在了旁边的刀影之中。
其他的夜袭者见有同伴被杀,并无任何胆怯之意,手中的大环刀挥舞的更是快了些。顷刻间,几名云州军卒也是伤在了大环刀下,,鲜血染红了半身。
突然,其中一名黑衣人口中高喊了一声,其他的人听到喊声后,即刻奋力拼杀挪移,竟在包围圈中列出了一个用以冲击的箭矢阵型。随着阵型的组成,作为箭首的三名黑衣人将手中的九孔大环刀极力地向前劈砍,试图杀开前方的阻挡,靠近正房的房门。
韩晋听到了黑衣人的喊声,也听清了那句话的意思,那并非是中原话,而是北狄人的语言。
韩晋自小便居于北境,又跟随徐清砚在北境与北狄人征战数年,自是熟识北狄人的言语。当那名黑衣人的喊声刚起之时,他便听了出来。
听到这许久未闻的话语,韩晋的心中不禁一震,他没有想到行刺之人会来自北狄,更没有想到已被歼灭的北狄竟还存有如此善战之人。
“你们是北狄人?是乞颜部落的?”韩晋将手中的朔刀挥舞,口中不禁地问了一句。
领头的黑衣人听到韩晋的问话,先是一怔,随后将手中的刀斜劈向韩晋,口中用生硬的中原话说道:“我们不是乞颜的人,我们是图云部落的,你们杀了我的额祈葛,今日我便杀了你们的狗皇帝为他报仇。”
韩晋略有知晓图云部落,但他并不清楚北境之战中敌方究竟哪些人是图云部落的。
两军交战,伤亡之事在所难免,敌方尽数被灭,卫军也大有损失。北狄兵败,乞颜部落被屠,其他与之相盟的部族也战役中死伤无数,可若要以此为复仇之念,那恐怕彼此之间的仇恨将会是无穷无尽了。
想到此处,韩晋轻哼一声,冷笑道:“我不知你的父亲是谁,但既然死了也就死了,你今日来复仇倒是来的正好,你如此孝道,我便送你下去见你死去的父亲。”
答话的黑衣人闻言,怒不可遏地大吼了一声,刹那间挥出十几刀,将韩晋罩在了刀影之下。
“左右退,起盾。”
身陷刀影之下的韩晋不慌不忙地接着对方的招式,口中高声地发出了命令。
军伍之人的搏杀与寻常习武人大有不同,两军对阵,讲究的是勇,必有的是狠,其次才是招式,无论什么方法,只要能将对方置于死地便可。
夜袭的黑衣人虽说略通些军仗中的阵法,但终究是寻常的习武之人,他们并未经历过万千兵马中的厮杀,无论是临战的心态,还是交手的招式,尤其是以命取命的杀技处,都要略逊于这些久经沙场的老兵。
当韩晋的将命下达后,在其身后一直临战守卫的十名盾牌兵即刻持盾上前,将身体的力量抵靠在半人高的藤盾之上,生生地挡下了黑衣人的劈砍,并将他们死死地向后挤去。而退到盾牌兵身后的韩晋及其守在门前的其他老兵,则将手中的长柄朔刀该做使枪的招式,透过藤盾之间的缝隙,将锋利的刀尖捅向了盾牌前的黑衣人。
盾牌呈长方形,由藤条与生牛皮编制而成,又因在制造过程中经过浸油与其他的加固处理,使得盾牌坚韧无比,寻常刀剑很难将其击破。
十面藤盾直接封堵了黑衣人的前冲之路,并被其迅速地挤压向后,再加之不时偷袭而来的长刀刀尖,让余下的黑衣人一时间乱了阵形,继而向左右分别冲去。
这一效果正是韩晋所求的,之所以起初没有命盾牌兵前冲,是因为他并不知道到底有多少人偷袭?是否还有人藏在暗处施以弓弩?
但一番激战之后,他确定了偷袭者不过是仅这二十人,应该是没有他人了。故此,韩晋决定速战速决,杀光这些黑衣人。
当余下的黑衣人最终被分割开来后,数十名云州军老兵将他们围在了三处,每处被围在其中的黑衣人均是在藤牌与朔刀的攻击下纷纷倒在了血泊之中,丢掉了性命。
当一切都平静下来后,韩晋走到那名发令的黑衣人面前,扯下了他蒙在脸上的黑巾。
此刻,黑衣人歪倒在花坛的旁边,一把短柄朔刀正插在他的小腹处,尚未拔出。当已是浸透了血液的面巾被扯下之时,染了鲜血且脸色灰白的一张年轻面容露了出来。
黑衣人并未死去,但也只是剩下了几分微弱的气息,他的眼神呆滞而迷离,似乎还有些不甘的神色掺杂于其中。
韩晋望着这名十几岁的濒死少年,眉头不由地紧了紧,口中问道:“你的额祈葛是谁?叫什么名字?”
韩晋之所以要问,是因为他觉得这个为父复仇的少年值得自己尊敬,虽然这个少年应是小于自己几岁,但自己在他这个年纪的时候,为父报仇的念头也曾一直存于心中的。
“图…其…尔是我的…父亲。”少年口中的话断断续续,不时地有鲜血从口中流出。
图其尔的名字韩晋是知晓的,是章建标和普承豪与他说起的。当时,说到这个名字的时候,章建标的眼中流露出无限感概与敬重之色。
战阵之上,无论是敌是友,为兵为将者都会敬佩那些忠心舍命之人,不惧死,不偷生说起来容易,但并非是谁人都能做到的,这样的人即便是敌手,也会被人在心下尊重与敬佩。
韩晋点了点头,蹲下身子,轻声说道:“我叫韩晋,识得你的父亲,虽然我未与他交过手,但我知道他是个勇士,是个英雄。你和你的父亲一样,也是个勇士。”
少年似乎听清了韩晋的话,惨白的脸上竟有了些许笑意,那是略带几分稚气的惨笑。
继而,少年的眼神开始涣散起来,口中低声地喃喃道:“他们…欺骗了…根本没援…兵…,欺骗……”话未说完,少年的口中再也没有了声音,没有了生机的眼睛半睁着,嘴角依旧残留着淡淡地惨笑。
韩晋依然蹲在那里,片刻后,他伸手合上了少年的眼睛,起身对身边的人吩咐道:“将他找个地方埋了,剩下的尸首处理掉。”说完,便快步地向正房大门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