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场北,太子康世宸与右相周博玄以及五皇子康世颢,领兵堵住了骁骑营的退路。
虽说武威军列成长长的一队,挡住了所有能够逃离的道路,可并没有一名骁骑营的军卒靠近他们。并非是那些军卒不想逃命,只是在青甲军的交叉冲击下,没有一个人能逃脱朔刀的杀戮。那些军卒仿佛是落进了一个巨大的刀轮之中,瞬间便被斩成了碎片。
身为太子的康世宸没有见过这般无情地杀戮,就连老相周博玄也从未见过,年纪尚浅的五皇子更是闻所未闻。此时的他们皆是面色苍白地望着广场中央,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半个时辰后,杀戮终于结束了,广场中除了战马的哀鸣声外,再也听不到一丝声音。
静王康世华骑马缓缓地穿过纵横交错的尸体,面无表情地来到了近似于痴狂的平王康世晔的身旁。
此刻,康世晔依旧手抱着头,将脸紧贴在地面上,汇集成洼的血水已经染红了他的整张脸,浸湿了他的头发,一身素白的布甲也便成了血红色。他的身子不停地颤抖着,口中不知在说着什么,听不清楚,只是一遍一遍地不停重复着。
康世华再次叹了口气,到了此时此刻,他突然觉得这个弟弟很可怜,也很愚蠢,他甚至觉得这样一个愚蠢的人怎会有那般的心思,怎会有那般的决断。
望着康世晔,康世华无奈地淡笑了一下,他知道,趴在自己眼前的也不过是一个布偶,一个愚不可及却异想天开的布偶。
“将他带下去,好生看管,待陛下回京处置。”
康世华向身边的人吩咐着,随后打马前行,与徐清臣一同来到了太子康世宸的面前。
“臣,康世华拜见太子殿下。臣,徐清臣叩见太子殿下。”
因为甲胄在身,康世华下马后向太子执了军礼,而徐清臣则双膝跪地,叩首执礼。
太子康世宸翻身下马,一手扶起静王,另一只手搀起了徐清臣,口中说道:“这个时候无需多礼,快快起身说话。”
待两人起身后,康世宸望着静王,望着自己的二弟,心中不禁地感慨良多。
年幼之时,康世宸与二弟相处甚好,包括徐子墨在内,他们三人经常在一处玩耍。那个时候,康世宸觉得三人中徐子墨最为顽劣,而自己的二弟却似文弱书生一般,这种感觉一直到康世华离京太子留在了北境都没有改变过。
可是就在此刻,太子康世宸在二弟的身上再也看不到星点的文弱。因为,他看到了康世华在血雨腥风前的波澜不惊,也看到了康世华行走于残肢血肉间的冷漠淡然,更感受到了康世华纵马提刀的凌寒杀意,这些绝不会是一个文弱之人所能有的。
由此,康世宸也深深地体味到,二弟康世华在北境,在云州经历过怎样的磨难。因为只有经历过几番生死的人,才能有如此的胆识,也只有见惯了生死的人,才能对眼前的一切淡漠视之。
“二弟,辛苦你了。”康世宸心中的千言万语都化成了简单的一句话,一只手也在康世华的肩侧重重的拍了两下。
康世华感受到了太子的真意,脸上浮起了书儒般的笑容,口中说道:“大哥不要这样说,这些都是弟弟应该做的。既然事情都解决了,这监国的大任还是大哥您来担着吧,弟弟我真是做不来的。”
康世宸刚想说些什么,又觉得不应虚假地说那些客套之言,因为这是靖德帝康睿离京前留下的旨意。因此,他没有说话,只是笑着点了点头。
这时,一名纵马而来的羽林军在五皇子的身侧耳语了几声,康世颢即刻来到了太子的身前,执礼道:“启禀殿下,萧圣平已被抓获,请太子示下。”
康世宸略一皱眉,口中说道:“果真有他,先将其押入天牢,再行审理。”说完,他又转头对着康世华吩咐道:“静王,京中查处共犯的事就交与你来办,京师附近的所有军力也由你来辖制,不要放一名可疑之人出城,防止他们向西边通风报信。”
康世华执礼领命,随后略有迟疑地问道:“大哥,老三他?好像是吓坏了。”
康世宸思忖了一下,叹气道:“一个半点胆魄都没有的人,也敢做这动天地的事。先关着吧,等父皇来处置。等下,让太医去给他瞧瞧吧。”
这时,康世颢见一切都安排妥当,便走上前,冲着太子略有难为情地说道:“大哥,要是没什么事,我能不能……”
不等康世颢的话说完,康世宸笑着说道:“去吧,去看看那边怎么样了,就算现在留你,你也没心思办事了。”
众人都知道五皇子要去哪里,毕竟将军巷的两府也经历了一场血战,望着少年人焦急且担忧的神情,大家都轻声地笑了起来。
临近天光大亮之际,一场秋雨突如其来,雨急如箭,雨滴似珠,借着风势席卷了整个大地,也将洛邑城中经历了一夜的暴虐冲刷的荡然无存。
雨过天晴后,洛邑城再次恢复了往昔的容貌,长街窄巷间的行人依旧川流不息,各种叫卖吆喝的喧闹声也都不绝于耳,仿佛昨夜没有任何事情发生过,也仿佛昨夜发生的任何事都与他们无关。只有将军巷处的道道裂痕与破碎的瓦砾,记录下了这里曾发生过的一切。
天牢里,兵部尚书萧圣平靠着石墙,瘫坐在地上。早已散乱的头发遮住了大半张脸,身上的囚服满是道道的血痕,手脚处那沉重的锁铐与一条小臂粗的铁链相连,固定在墙壁的铁环上。
现在的处境,萧圣平也曾经预想过,只是他没有想到会来的如此快。
昨夜,当平王康世晔换防成功的消息传到尚书府时,萧圣平第一时间便向手下发出了围攻将军巷与慧山洛霞的命令,而且是全部杀死,一个不留的命令。
他从一开始就不打算留下徐家,因为他清楚,如果徐家被屠,就算康世晔能夺下皇城,也会招致徐清砚与云州军的报复,这个报复是猛烈的,会牵动整个卫朝,进而使得卫朝大乱。
另外,即便是靖德帝康睿没有被刺杀,但若徐家死绝,那徐清砚与皇室之间的关系必会生隙。如此之下,康睿想要调动云并两州的大军平叛,恐怕是不会那么容易了,这也会让西边的战事形成有利的局面。
就在萧圣平静坐于书房,等待着天下大乱即将到来之刻,外边传来的两则消息打乱了他所有的计划,呆滞在了那里。
一则是关于唐铎没死的消息,这个消息让萧圣平大为震惊。
因为计划当中,此刻的唐铎应在君黎山大营,并被郭树斌擒拿交给薛道兴的。只有唐铎的死才能让樊胜掌控武卫营,才能保证屠杀徐府一事的顺利进行。可如今,唐铎竟然还活着,而且就在城中,那城中的武卫营为谁所用便不言自明了。
另外,萧圣平清楚,这其中的问题还不仅仅是这些。
唐铎为什么还在城中?郭树斌为什么没有按照事先的计划拿下唐铎?城外的薛道兴知不知晓此事?去了君黎山的薛道兴如何了?十里亭的骁骑大营又是怎样的状况?
当这些疑问在萧圣平的脑海中涌出的时候,他突然想到了一种可能,这个可能让他猛地站起身来,脸色变得苍白无比。
就在萧圣平急思对策之际,五皇子康世颢趁平王进攻皇城,重新夺下北门的消息,让他彻底乱了心绪,原本硬朗的身子竟然晃了几晃,跌坐回了圈椅中。
五皇子的羽林军没有守在皇城,那就说明守皇城的将是别的兵马,结合唐铎未死尚在城中的这一消息来看,应是武卫营开了西门,让南营云州军进城了。而羽林军能夺下北门,足以说明骁骑大营里的人没有出来,既然如此,那薛道兴应该是被抓或是身死了。
所有的这些推断,让萧圣平痛苦地闭上了眼睛,深深地长叹了一口气。
萧圣平无奈地摇了摇头,因为他的心中已经清楚,此时此刻,这黑夜中的洛邑城就是一张网,一张早已布好的大网,而所有参与此事的人都是这网下贪食的麻雀。如今,这张网就要收紧了,自己这些麻雀们也将要成为了人家口中的猎物。
当武卫营的人冲进尚书府的时候,萧圣平命人进行了抵抗。由于府中的人手多数都派到了将军巷,故此抵抗并没有持续多久,但却为儿子萧铭昔的逃离争取到了宝贵的时间。待确认儿子脱逃成功后,他放弃了抵抗,神情淡然地被押送到了天牢。
此刻,天牢里的萧圣平并没有什么可后悔的,他觉得即便是自己这边没有成功,也不会扰乱西边的战事,自己更不会成为阻止萧恒夺取西境的砝码,这一点他是确信的。
但是,萧圣平的心中还是有些不解,他不清楚君黎山大营的武威军为什么会帮康世华,兄长被杀的唐铎为什么没有与武威军生嫌,到底又是谁走漏了刺杀康睿的消息。可当他看到面无病容,步伐矫健的太子康世宸出现在自己的面前时,这些不解倒是明白了几分。
“萧圣平,你是从龙的老臣,如今已是位高权重,为什么要背叛朝廷?背叛我父皇?”
康世宸坐在椅子上,望着眼前瘫坐在地的萧圣平,脸色露出不解的神情。
萧圣平听着太子的问话,淡淡地一笑,略有费力地抬手拢了一下挡在眼前的银发,开口说道:“太子,在回答你的问题前,可否先为老夫解下心疑?”
萧圣平的话音刚落,站在太子身侧的徐清臣呵斥道:“大胆逆贼,你已犯下如此滔天罪行,竟不思过,反倒让殿下为你释疑,真是厚颜无耻。”
萧圣平并未理会徐清臣的斥责,而是将眼望向了康世宸,等待他的答复。
看着萧圣平无所顾忌的眼神,康世宸冷笑道:“你也算将死之人,本太子念你侍奉朝廷多年,可以解你心疑。说吧,你想知道什么?”
萧圣平直了直身子,口中问道:“太子,既然你说老夫是将死之人,那能否告诉老夫,你们是如何知晓昨夜袭城的?即便郭树斌使诈骗了薛道兴,可他并不知晓这其中的细节,你们又怎会提前做了如此周密的安排呢?”
康世宸望着萧圣平,冷冷地说道:“这个世间没有什么真正的秘密,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说着,他冷笑了一下,继续道:“不过,要说细节,我倒可以与你说个,你的儿子应该躲在露华阁吧,咱们说话的功夫,他也应该被抓到了。”
萧圣平闻言,吃惊的坐直了身子,但口中没有说出一句话来。片刻后,他又瘫靠在墙边惨笑道:“原来那里也有你们的人,想来也算是康世晔走漏了消息。”
康世宸不置可否地看着萧圣平,脸上露出了嘲弄般的笑容。
沉默了良久,萧圣平再次抬起头,问道:“那你们是如何得知会有人刺杀皇帝一事?又是如何知晓樊纲会反在叠云岭?”
太子起手掸了一下衣袖,口中说道:“消息是从西境传来的,但我们并不知道是谁,不过是准备充分罢了。”
萧圣平迟疑地说道:“西境?西境怎会有这等消息传来?”稍一思忖后,他再次挺直了身子,口中急声道:“难道说是郑习凛传回来的消息?”
康世宸点了点头,将身子略微地向前探了一下,望着面色因震惊而变得苍白的萧圣平道:“这下你应该没有心疑了吧?以为躲起来就让我们没有办法了吗?”
此刻,萧圣平彻底地明白了一切,也清楚了远在西境的萧恒已经落入了一个怎样的圈套,更能明晰了这个圈套,是从那次宣政殿的天子怒后,就已经开始布局了。
什么太子欲废,什么郑习凛造反,什么徐清砚贬为庶民,什么周博玄归老,什么云州军入虎跃关平叛,这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了这个圈套做准备,只是为了能在消无声息下调兵,在不知不觉中遣将。
自己则正是被这一系列的假象所蒙蔽,做出了错误的判断。而这一错误是致命的,不仅让萧府的人丢了性命,使得蛰伏了数年的北梁将士深陷绝境,更让谋划已久的复业大计也将功亏一篑。
这一打击让萧圣平的情绪再也无法控制,他猛地站起身来,将锁在手脚的铁链绷的笔直,紧握的双拳不停地挥舞着,口中发出了歇斯底里地狂吼,殷红的鲜血从他的嘴角处滴滴落下。
失控的情绪宣泄过后,萧圣平极度虚弱地坐回了原地,如死人般地垂着头,早已凌乱如枯草的银发摊在了地面上。许久,他缓缓地抬起头,脸上露出了些许诡异的笑容,口中轻声道:“既然你让我解了心疑,那我也该为你解惑,我要告诉你个秘密,是一个隐藏了十几年的秘密。”
康世宸望着几近癫狂的萧圣平,轻皱起了眉头,侧耳去听他口中所讲的一切。慢慢地,康世宸的脸色由震惊转为了悲愤,又由悲愤变成了冰寒,一对深眸中也迸射出了极度的怒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