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他们坐出租在高速公路上走了两个多小时来到一个很小的县城。县城的名字,皮皮从来没听说过。
北方的秋季有点灰蒙蒙的,天高而远。一路灿烂的阳光,田野明亮却没什么颜色。比起湿润的南方,毕竟少了一点绿。过了县城继续往前开,走了不到半个小时,终于停在了一个围墙的外面。下车一看,前面有块白色的招牌,写着“峰林养殖场”的字样。两米来高的围墙,像监狱,里面很空旷,没有高层建筑。
一阵风吹来,带来一股难闻的腥气,皮皮连忙捂住鼻子:“这是什么味儿啊?”
贺兰静霆说:“狐狸的味儿。”
皮皮连忙松开手。
“难闻就是难闻,我又没说好闻。”
“既然嫁给了你,他们也算是我的亲戚了。嫁狐从狐,我受得了。”她把头扬得挺高,回了贺兰一个妩媚的笑。
他笑了笑,神情有点忧郁。
在车上贺兰静霆显得心事重重。皮皮想和他聊一聊,发现他提不起说话的兴致,便拿着手提专心地看自己百看不厌的《射雕英雄传》。贺兰的计算机上只有大量的古玉图片。除此之外,既无音乐,亦无电影。唯一的一部电视剧还是皮皮昨晚从网上下载的。
此行绝对和狐狸有关,而“狐狸”两个字是他们之间的敏感话题,皮皮觉得自己应当管住自己的嘴巴和好奇心,按兵不动,以退为进。
“这就是你要谈生意的地方?”她四处张望,发现这里前不着村,后不挨店,荒凉得就像《聊斋》所写的狐兔出没的地方。
“是的。”
“以前,你和千花一起来过?”
“嗯。”
“什么生意?”
“皮货。”
皮皮瞪大了眼睛:“你?你做皮货?”
“嗯。”
贺兰静霆不是最讨厌皮的吗?因为这个,皮皮现在莫说皮,连真丝围巾都戒了,成了一名地地道道的动物保护主义者。可是,这个口口声声说要保护动物的人居然做起了皮货生意。为什么?为了钱?
她的脸变了变:“什么皮?……狐,狐狸皮?”
“对。这是一家狐狸养殖场,在这一带规模最大。”
“对不起,我的脑子有点乱。你不是狐族的祭司吗?你忍心看着你的同胞被杀掉吗?”她有点激动,“这种大规模的杀兽取皮对你们来说,无异于是纳粹行为吧?”
“说到纳粹,请允许我称赞他们一句,”对于她的批评贺兰静霆很淡定,“1943年纳粹一上台就颁布法令禁止猎狐。这对我们狐族来说是个极大的福音。要知道一只猎狐犬只需要十七分钟就可以追杀到一只狐狸……”
“哦!”她的眼睛瞪得滚圆。
“可是,你知道狐皮每年的产量吗?”
当然不知道。不过她知道狐皮很贵,就是她认识的最富贵的,穿着最讲究的,行事最有派的人也没有谁穿得起狐皮大衣。在她在记忆里,只有好莱坞的影星和《红楼梦》里的黛玉穿过狐皮。于是说:“会很多吗?皮草这么贵,只有最有钱人才会买。产量不会很大吧?”
“全世界狐皮的年产量是五百万张。狐皮大衣又轻又暖又漂亮,人人都想拥有它。”
“我明白了。”皮皮凝视着他,轻轻地说,“你是来买狐狸的,买来之后放生,对吗?”
他笑了,目光很温暖:“对的。”
她不由自主地握紧了他的手,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感觉横在自己面前的不是围墙,而是一座巨大的集中营。
“这农场里有多少只狐狸?”
“六千只左右。”
“你要把这六千只都买下来吗?”她不知道价钱,肯定是很贵的。
“我倒是愿意,不过,老板不会同意。他每次都会留下两千只来作种狐。”说罢,他的脸微微转了一个方向,大约是听见了脚步声。
“嘿,有部电影你看过没?《辛德勒的名单》?”
“没有,”他说,“我不爱看电影。”
果然,农场的大门打开了,从里面快步走出两个人。打头的是个瘦高个儿的男子,穿一身高档笔挺的西装,脸很黑,腮帮上有道疤,好像曾经跟人打过架,看年纪不到四十岁,举止很气派。身后跟着的女子二十五、六,一头乌黑的长发,脸很漂亮,穿一件米色的西服套裙,系着一条宝蓝色的碎花丝巾,细腰长腿,手袋、手表无一不是名牌。
“贺兰先生!”那男子快步过来和他握手,“您真准时。”
“您也是,郑先生。”贺兰静霆微微一笑,介绍道:“这位是我的太太,关皮皮。皮皮,这是农场的场主郑绍东先生。”
他们互相握了手。郑绍东热情地说:“哎呀,你结婚了?恭喜恭喜!您好!贺兰太太!小余,去跟办公室的老钱说一下,准备一份厚礼,要有农场特色的。”那女子应声拿起手机拨号,离开一步,低声交待了几句。
“郑先生,您太客气了。”贺兰静霆说。
“这位是余曼宁小姐,我的秘书。”
大家互相握手,彼此说幸会。
皮皮微微纳罕。两人服饰华丽,品味时尚,就是大都会的商人亦有所不及,不知为什么肯蜗居在偏远小县里养狐狸。转念一想,这人拥有六千只狐狸,不是百万富翁是什么?一个百万富翁在大城市里也不多见,若在这样的小县,不摆出高规格的行头,能行吗?
大门缓缓打开,皮皮向前走了几步,站住,驰目而望。
眼底是一望无际的笼舍,一排排伸向远方。笼舍之间约有两米的行距,每隔四排建有绿化带,绿树成荫,当中还有一道一米多宽的水泥道。
笼子里面养的当然就是狐狸。
皮皮在报社时曾经跟着农村部的记者采访过养鸡场,规模也很大,但她觉得远不如这里干净和安静。
觉察到她的好奇,郑绍东问道:“贺兰太太,您这是第一次来养殖场吗?”
皮皮点点头。
“那我请余小姐带您参观一下如何?就在附近逛逛,十五分钟就可以了。”
“好啊。”
“贺兰先生,您也想一起去吗?”
贺兰静霆摇头:“不必了。”
“那我们俩先到餐厅坐一会儿?”他建议,“我们特地从城里请了位广东师傅给你们做粤式早茶,全素的罗汉宴。这边请。”
“稍等一下。”贺兰静霆从包里取出盲杖。他走路的姿势很优雅,盲杖轻点,从容尾随着郑绍东而去。
“我第一次看见他就爱上了他。”看着贺兰静霆的背影,余曼宁忽然说:“那时我还是个实习生,后来就留在了农场。只为每年的这个时候能够见到贺兰先生。”
皮皮听得直起鸡皮疙瘩:“不会吧?”
“当然是玩笑。”余曼宁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一脸的捉弄。
她们沿着水泥道走入一排笼舍。笼舍距地面有一米之高,地上打扫得很干净。每个铁丝编成的笼子里都有一只雪白的狐狸。她只听见狐狸在笼中走动的声音,没怎么听见它们的叫声。
“哇,这里比养鸡场安静多了。”皮皮说。
“是啊。狐狸是非常安静的动物,虽是犬科,却不像狗那样爱叫。而且,雌狐狸也不像小说里写的那样好色。她们相当冷淡,一年只有三天的发情期。此外,狐类一般是一夫一妻制,单独狩猎,很少群居。”余曼宁一面说一面将笼子打开一条缝,用一根细长的勾子将里面的狐狸勾出来,抱在手中:“这是白狐,摸摸看这针毛的长度和光泽,再看底绒的弹性和密度。这一只有十五斤多,个头超过一米,一张这样的狐皮,在市场上至少卖五百块钱。”
那白狐温顺地抬起头,凝视着她的脸,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它的瞳孔是黝黑的,默默地闪着乌光,仿佛有道光线从脑子里照出来。
皮皮微微一怔,这双眼似曾相识。
“我们这里是西部最大的芬兰原种狐养殖基地。主要养殖的是白狐和蓝狐。目前一共存栏六千只。狐皮的年均产量为四千张。贺兰先生是我们的主要买家。最近三年他垄断了我们所有的产品。”余曼宁熟练地介绍着。随手将那只狐狸放回笼内,带着皮皮走到另一个笼子跟前:
“这只是种狐。”
皮皮的脑海中立即闪出修鹇的样子,低头仔细一看,里面的白狐个头更大,皮毛光亮,肌肉丰满,行动活泼。余曼宁将它抓出来给皮皮摸:“拥有良好的种狐是农场致富的关键。我们每年都要挑选三次。选出那些出生早、生长快、换毛早、针毛质量好的狐狸作种狐。你看这只,腹部圆平,毛绒丰厚。你再摸它的脊背,一点也不挡手,是不是?轻轻一压,就可以触到脊骨和肋骨。这只狐狸出来的皮草,肯定是世家皇冠级的。”
“世家皇冠级?”
“也就是最高等级的狐皮。”
皮皮觉得“狐皮”这两个字,今天听来特别刺耳。那只狐狸在她的掌中呜咽了两声,令她一阵心寒。她不知不觉抬起手,看了看手表,想找个理由离开这里。却听见余曼宁说道:“贺兰太太觉得这只狐狸的毛色如何?”
她应付道:“挺好的,看上去不错。”
余曼宁自豪地笑了,将狐狸往旁边一位工人的手中一送,说:“老谢,将它剥了,给贺兰太太做个披肩吧。”
“嗳——”皮皮连忙拦住,皱了皱眉,“我不喜欢披肩。种狐得之不易,你们还是留着吧。”
越这么说越误会,余曼宁以为她嫌少。
“别客气!老谢,多弄几只,冬天快到了,给贺兰太太做件狐皮大衣吧。记住,要最好的成色。”那工人将狐狸一拎,便要往屠宰场里去,皮皮挡住他的去路:“老师傅您等一下,我打个电话问问我先生。”
手机一通,贺兰静霆在那边问:“皮皮,有事吗?”
“余小姐一定要……用几只狐狸……给我做件大衣。”她结结巴巴地报告。
“告诉她,就说如果坚持要送,就送活的。我们送回农场再处理。”他简洁地道。
挂了机,皮皮道:“我先生说既然成色这么好,他更喜欢要活的,回农场可以自己处理。”
可是那工人早在余曼宁的示意下执意进了不远处的屠宰间。皮皮抢步跟上去。只见那工人熟练地将一只很细的铜棒插入狐狸的尾部。另一只手正待按电源开关。皮皮不客气地冲过去大喝:“住手!”
余曼宁拍拍她的肩,柔声地说:“贺兰太太,你们的农场里,难道不是这样处死狐狸的吗?——老谢,将它先放回去,别在贺兰太太面前收拾啊。当心吓着她了。”
“我们刚刚结婚,贺兰生意上的事,我……知道得不多。”
“贺兰先生不愿意他买来的毛皮有任何污染,宁肯全部运回自己的农场请专业屠宰师屠宰。”余曼宁宽容地一笑,表示理解,“其实他真是过虑了。司可林太贵、心脏注射太麻烦,实践证明,电击法是目前最快最节省也是最有效的办法,绝不会损伤和污染皮毛。”
“司可林?”皮皮没听明白。
“也就是氯化□□,是一种肌肉松驰剂。”
“也就是□□,对吗?”
“这种药会导致呼吸麻痹。注射三到五分钟后狐狸就会安静地死亡,不挣扎不尖叫,也就不会损伤毛皮。体内无残毒,尸体还可以利用。你们农场大约都是用这种方法取皮,用贺兰先生的话来说,比较人道。不过这药比较贵,用的时候剂量也大,绝大多数农场是不喜欢在这方面多花钱的。”
说话时,皮皮的眼睛一直没有离开那只饱受惊吓的狐狸。只觉它黝黑的瞳孔中似有一团自己无法识透的东西。那一刻它的样子很茫然,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又知道自己已末日来临。
“嗯,贺兰这么做也是有他的理由。”皮皮很外交地附和着。
“这是当然。贺兰先生是我们的金主,这一带的专业户们想巴结他还巴结不上呢。他想怎么干自然是听他的。”余曼宁带着她到了另一个房间,用酒精擦了擦手。皮皮看见桌子上堆着一个大纸袋子,上面写着“维生素e”四个字。便问:“怎么?狐狸也吃维生素吗?”
余曼宁点头:“维生素a、d、e都是常年供给的。特别是维生素e,一进入繁殖期就要加倍供给。目的是促进狐狸的□□官发育,增加产仔数量。”
“嗯,看来这些狐狸真不是养出来的,是生产出来的。”
“当然是生产的。从配种、饲料一直到繁殖、取皮,每一道工续都要精心。我们有专门的饲料加工部门,目的就是为了把饲料转化成产品。现在养狐业成了这个县的主导农业,我们农场就成了致富成功的典型,每年都有各地的专业户到我们这里参观、学习。我们场主也经常上报纸。这不,上周市里的电视台还到这里来做他的专访呢。”
看着她一脸的自豪,皮皮忍不住说:“那你有没有想过,如果这些狐狸有意识,会不会恨你们?”
“恨?”余曼宁愕然,“恨什么?既然来到了这个农场,这就是它们生活的目的。除了接受,别无选择。你说呢?”
皮皮一时间失语了。这种逻辑她似曾耳闻,仔细一想又没了线索。可不是吗?人有人的逻辑,狐狸有狐狸的逻辑。买主有买主的逻辑,卖家有卖家的逻辑。从一方看另一方都是罪恶滔天。
“贺兰太太也吃素吗?”余曼宁忽然问。
“不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