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完寝室,回到三楼办公室,我爸问了那女医生名字,她说姓刘。她嘱咐我爸日常换洗衣服要准备两套,眼看要变冷了,防寒的衣物要有的,再就是病人情绪不稳定,没空不要常来。末了,刘医生让我爸送我到病人活动室去,病人活动室就在医生办公室的对面。活动室的合金门半掩着,在过道就能听到里面叽叽呱呱的悉嚷声,以及电视里硬气十足的广告声。推开门,坐在门口处的正是那个帮我们打开铁门的胖大叔。我这时明白他为什么穿的是蓝大褂,大概是医院里请来的帮工,专门看管精神病人的。我爸被他止住,说家属不能进去。此刻我已不在乎我爸能不能进去了,我知道我就要一个人了,再没有依靠,和这样的一群疯子关在一起。我爸还是那句老话,让我不要想那么多,听医生安排,安心养病,他会尽快把我的换洗衣物送来。他走了,就这样说走就走了,也没有留下什么时候来接我的话,我的父亲……我站在门口,老大一会儿没有缓过神来,我该怎么生活,怎么和人相处,怎么熬下去,怎么安抚内心那停不下来的狂乱和焦躁。接下来,等待我的会是什么,是死,还是比死还可怕的痛苦?霎时间,过往的人烟,学校的生活,记忆里熟悉的、陌生的面孔,就像从未有过一般,消失在脑海的波涛里。我还是一个人,又是一个人,没有变过。守门的大叔,让我找个地方坐一下,说护士等一下会过来为我安排入院事宜。我全身僵硬,没有移动的力气,就在前排随便捡了个小空位,挨着别人坐下来,好在没有被推开。此时我没有任何心情去打量周围的人,去探听他们的谈话,这些疯子,这些没有任何生气被掐死在阳光底下的人!果然,也没有一个人注意到我的存在,投来一个眼神,或者给予一个注目。或许他们已经习惯像我这样新人的加入,也管不了是男是女,是年轻是老迈,对此已经不无所谓。瞧,又一个可怜虫,被人类所遗弃,成为这个没落世界里的一份子。反正,也不需要想那么多,我很快也会和他们一样,成为活在别人阴影里的人;见不到光,也无法释放热量,不存在前途,无法追求命运,也不能呼吸到正常的空气,背负着厚重的甲壳在这世界的角落里爬行。坐在这里,我能清醒地察觉到,他们说话声音的低沉,他们情绪波动的微弱,他们行为动作的呆滞;他们注意不到自己比正常人慢了一个节拍,生活在一个缓进的世界里,仿佛这个世界比真实的世界更像真实的世界。“林惊奇!”
护士来喊我了,她没注意到,我就坐在她跟前。我随她来到护士勤务室,勤务室此时没几个人,她告诉我今天是星期天,大部分医生和护士都不在。她让我坐下,给我系上已准备好的腕带,叮咛我千万不能扯下来。腕带上有我的姓名和病号,五十四号,五十四号今后就是我在医院的代号。这时候我才明白,为什么我房间的盆上和杯子上,都标着这个字码,是从一开始都安排好了。她告诫我,明天早上起来千万不能喝水、吃东西,刷了牙就到勤务室来,要量血压,抽血,还要采便。另外,她说为了避免拿错衣服,病人所有的衣物上都要标明身份代码,就是住院病号。她拿起一支似笔非笔的管状物,在我的衣领和裤腰处涂上了五十四这个字眼,她让我把长裤扒下来,我没弄懂她的意思,迷茫地盯着她,她说,内裤上也要写。我居然要在这里脱衣服,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我长这么大,还没在外人面前脱过衣服,即便平时在家上小号也是将窗户拉紧的。她看着我,似是在催促,快啊!没有要转过头去的意思。我没想到这样一个柔柔弱弱,比我大不了几岁,也未见得结婚的姑娘,居然有这样的胸怀看一个男人脱裤子。我站起来将裤子拉到膝盖,准备脱了。她呆住了,我还没明白,旁边几个护士就笑了,她才说了一句:“露出裤腰就好。”
我尴尬地又将裤子拉上去,心里却委实没有多少羞耻感,这种时候,怕是说脱光了给消个毒也是愿意的。看见我把裤子又穿上,她只好亲自动手,拉下我的裤腰,在我的内裤一侧用管状物同样涂上五十四号。我不能接受,这个不怎么漂亮,脸上有些许雀斑,说话也显老的女护士,居然成为第一个脱我裤子的外来女人。她最后才告诉我,她姓钟。回到活动室,我开始寻找自己的座位。整个活动室,座位分三排,每排十张桌子,每桌坐四个人,桌角上都贴有号码。号码从第一张桌子向右接着排。桌椅都是铁合金的,桌子是长矩形的,双腿,类似于食堂里那种餐桌;椅子是条形的,没有靠背,与公园那种休息椅差不多。我这才清楚地发觉,活动室是男女混合的,只是男女座位是分开的。而且在病人之中,年纪与我相仿或者比我小的男女生也有不少。我不明白这么小的年纪,是什么原因让他们家长把他们送进这里面来,又是什么原因让他们这么怡然,在这种环境中也能安宁地坐下来、活下去。此时墙壁上挂着的液晶电视播放的是日本动漫剧《名侦探柯南》,柯南同志麻倒毛利小五郎的经典破案剧情,还是很叫座,不少人盯着电视看;左角上有几桌在打扑克,再有一两个喜静在看书,其他有闷头倒睡的,有聚桌闲聊的,有前后逛荡的。我很快找到自己的座位,那是在中排中央一个对窗的位置。和我同桌的是两个瘦小的老头,都是叉着手眯着,其中一个听见我的动静,稍微睁了下眼,见我没说话,很快又合上。我就这么着,在这样一个新地方,一个不认识任何人、没有任何自由的地方,半推半按的驻足了。由于座位的原因,我是背对着电视的,尽管我很喜欢侦探这之类的节目,此刻也是毫无兴致去观看。坐在人群之间,我深刻地体会到周围气息的不同。我能真实地察觉到自己与他们的不一样,这是一种正常人与不正常人的差异,正常世界与不正常世界的区别。我本能地拒绝这个环境,拒绝周边的人,不愿意丢失原本的世界,进入这个被制造的世界。我告诫自己,不能与他们为伍,不能与他们打交道,不能在这个伪世界里迷失自己;只要维持本心就依旧生活在原来的世界,就不是和他们一样,成为社会的遗弃品,成为封闭世界里的被遗忘者。可是,我发觉这房间里的气息不断在冲撞着我的躯体,侵蚀着我的肌肤,让我一点一点地丧失真我的护罩,一点一点地脱落真实世界守护的外衣。我居然毫无自觉的在融入这个环境,或许说是被这个环境吸收。没想到空气中竟然弥漫着这种力量。我咬着牙抵抗,怒视这个地方,怒视这个世界,怒视生出的情感,以至于牙关开始发酸,头皮开始发麻,神经开始抽搐。我知道这是虚脱的表现,人在心力和情感使用过度的情况下都会这样。我不明白我是怎么到了这个地步,在今天之前我还是高校里的一名普通学生。因为谈了一场恋爱,因为在课堂上打了游戏,因为怒吼了老师,就把我当疯子送进这里面来?我不觉得自己有什么不正常,我清楚自己的行为,有什么能证明我发疯了吗?“因为你总能听见有人说话!”
谁?谁说的?我警惕性地环视四周,想知道是谁在吓唬我。“瞧!有人在背后盯着你!”
我下意识回头,其他人都在看电视,只有一个面对着我坐的女孩在看书。可是她并没有看我。“你还不承认!你还并不承认!你疯了,你就是一个疯子……”然后细细碎碎的人语或者说鬼叫声,持续不断地咕咕叨叨,就像一部无条理的时长几万小时的直播节目,让清醒地意识到。是,我能听到这些,自从几天之前。这能证明我疯了?或许真有人窃听思想,又或许真的是传说中的传音入密?你看,他们说的不无道理。我不能理解脑子里这系列解释验证性思想,这就是疯了吗?可是疯子不应该满嘴流痰,自说自道地骂人,或者不分青红皂白地打人吗?我和疯子不一样,我很清醒,能明确的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想要什么不想要什么。由此而知,我不是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