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就到了星期天,记得上个星期的星期天我来到这里。这一个星期,我几乎是闭着眼睛过来的,除了洗澡的时候有几分钟清醒,其它时间都活在迷糊里。从昨天开始就不断有家长来探望病人,我同桌的何叔和孙伯他们的儿女也来了,给他们带来了零食,他们分给我,我没要,因为他们看上去都不是很高兴。我心底也期望着我爸能来,这样我说不定可以早点离开。我在脑海里断断续续地排演着将要对他表达的话,可是我准备了一整天,也没见他的人影。而今天一大早,就听到林工在喊:“张新为。”
我知道张哥的家属来了,张新为是他的名字。果然看到他兴冲冲地出去了。我知道这一桌只有我是没人来探望的。我睁开眼睛又闭上,闭上又睁开,心跳得有些躁乱,抑制不住情感上的激动,仿佛我爸真的随时会来一样。“林惊奇。”
听到护士在喊我名字,我不知道又有什么事,大概还是为了留尿、留便的事,这一个星期我记起又忘了,一直拖到今天还是给忘了。我来到勤务室,护士说:“你爸来了,在待客厅……”我一听,仿佛捡到了一个彩蛋,菜单给出的选项是我离开的门。我原本百分之二十的清醒度瞬间升到了百分之四十。心里窃喜,马上就可以离开了,离开这个呼吸不畅的地方。我一阵鼓舞,不知什么原因,手脚竟产生了痉挛,痛的难受,半天行动不了。大概是过于激动,乐极生悲了。我尽量克服着来见我爸,好不让他看出异状。待客厅里此时坐了好几个人,张哥也在。我一眼就看见了我爸,他正在那里放餐盒,穿了件翻口的黑夹克,裤子也是下地用的粗绳裤,整张脸蜡黄得几乎要皱到一起儿。我看都没看桌上的饭菜一眼,就扑过去大喊一声:“爸!”
紧抓住他的手。他苦笑一下,将我的手放到桌上,示意我坐下来。我盯着我爸,仿佛等他松口,说带我离开。我爸好像没明白,说:“这是你妈给你做的菜,一大早,五点多钟就起来了。”
我理会到我爸的意思是让我住下来,顿时一肚子的希望磨灭了一半。我爸把筷子递到我手上,说:“先吃饭。”
我垂着头,低丧地说:“我吃不下。”
我爸说:“刚进来是这样,不要急,别人也是一样过来的,慢慢会好的。”
“你不知道……你不知道……”我说着说着就哭了,心里的伤痛像一汪盛开的喷泉,激涌而出,从胸腔里向四下扩散。我爸顿时拉下脸来,说:“别哭……别哭……好好说,爸想办法,爸想办法。"“在这里整天吃的不是萝卜就是包菜,肉…还都是肥的,我每天吃不饱,有时候晚上还会饿得吐苦水……”“医院不让你们吃饱?”
“不是。饭就像馊水煮出来的,我闻了反胃,不愿意吃……”我爸听了,别过头去,说:“饭要吃的,别人不是吃一样的饭吗,医院不像家里,大锅饭是这样!”
我爸叹了一口气,说:“爸也住过院,医院饭食都是清淡为主,这样对身体吸收药物有好处。你要是想吃点好的,爸以后每个星期都来。”
听到我爸说以后每个星期都来,我知道出去的机会又少了一分,心里顿时像滴入了苦胆汁,闹腾得慌,难受得要炸锅。我爸把菜盒推到我面前,说:“没吃好,快吃些,别想那么多。”
我伸筷子夹了一块瘦肉,嚼了几口,牙齿像软掉了,怎么也嚼不烂,给硬吞了下去,像吃了一块沾了酱油的黄泥块。我放下筷子,一动不动,坐着掉眼泪。我爸脸色变得很厉害,说:“你这样,我以后就不来看你了,”我依旧直掉眼泪。我爸没法了,说:“别人都好好的,为什么就你不行?你看你这几位病友,有说有笑的,不恢复的很好。”
坐在一边的张哥,一边嚼着手里的鸡腿一边说:“叔,不,哥,我还是叫你叔吧。你不知道,小林每天从早趴到晚,也不说话,也不吃饭。你得好好劝劝他,这样下去可不行。”
我爸一听急了,说:“你这样怎么行?你这样就要关一辈子。”
我一听心里顿时凉了半截,果然,肯亲手把我关进来,肯定没打算让我出去,还要关我一辈子。“你要知道,让你进来是为了给你治病,我是你亲老子,还能害你?”
这可说不准,要关我一辈子的人,怎么不是害我。“你看,你连爸都怀疑,你这样子怎么出去?怎么上学?怎么正常生活?你想想普通人是这种情况吗?”
“要静下心来,目前最重要的就是多和人打交道,放松心情,不能老闷着,越闷越觉得生活不下去。”
“爸,你不知道,吃了那药,我全身没力气,一个劲的想睡觉,脑子想个问题都费劲,心里……心里就像有一团黑气……”“吃了药是这样。爸都问过,这种药效力大,作用也快,得了你们这种病就是要对精神起作用,要不然病就治不好。”
“爸,我…受不了,我有时候难受的都想躺到地上…”“这就需要毅力,你看别人戒毒更难受,你爸每天挑着百来斤的东西,一挑就是一天。你要往上想,想着去打败困难,而不是被它吓倒。”
“爸,不行的,我不行的……”我抓住我爸的手,将头嗑在他的手臂上,像喇嘛教的教徒向长老祈求一样。我爸叹了口气,说:“别人不是也一样过来的,我看见还有很多女生,女孩子都行,你怎么就不行。你就是缺乏毅力,才造成这样的结果。”
听我爸的意思,知道他是铁了心要把我关在这里。可是今天离开不了,以后就更没有机会离开。一想到要长期留在这里过这种不人不鬼的日子,一想到要一日三餐的吃那种用馊水煮出来的饭,一想到要每天被人逼迫着吃下那种令人头晕的药;我就好像全身被人箍住,紧缩得难受,心里如同漏了底洞穴,无限程度的下陷。“不是的,爸,别人情况好多了,他们能笑又能跳,有的还可以看书,我就什么都做不了…”“别人都住多长时间了,早就适应了,你要学习他们去克服。不信你问问你的病友。”
我爸指了指张哥。张哥正在和她妈说未来企划,听见我爸叫他,就对我说了:“叔说得对,我刚来也是这样,情况还要惨,最重要的就是多交朋友,有了人说话就好了。”
“对嘛,你听你病友说的多好,他就恢复得很好。你要多向他学习。”
我爸竟意外的笑了,向张哥投去赞赏的目光。我像被人压在了身下,全身不断地绷紧,心里膨胀的热气,仿佛要爆炸。我知道出去的希望将要落空了,升天的翼翅将要折断,灵魂将被禁锢,这座不见天日的死楼将会成为我的囚牢。“不是的,医生都没有向我了解病情,就给我吃药……”我争辩着,说话的时候全身伴随抽搐,想拼劲最后一点力气将希望延展下去,或许生的光芒还会出现。“医生开药都是有他分寸的,他一看你这种情况,什么神态、什么眼神、什么表情,心里就有数了。况且之前在门诊医生那里,不已经把你的情况写进病历了嘛。不要瞎想别人会害你怎么的,听医生的话,安心吃药。”
我从不知道我爸这么的能说,这个初中没毕业的农盲。我最后的希望也破灭了,我不知道接下来等待我的是怎么样的生活。我就像悬崖边上的一株茅草,被山风吹得飒飒凛凛。没有了思想的支撑,我还能在这样的环境里生存下去吗?人如果不被解救,会在无尽的痛苦里永远的沉沦吗?还是说,死永远是生命的终点,会结束每一个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