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忱想借题发挥,但是看着这“小号”二字实在说不出口。
难道他还能把这个尺寸往自己身上揽吗?
原本陆浅衫坐在椅子上,傅忱站在旁边,弯腰帮她弄电脑。因为这个,不知道什么时候起,陆浅衫挪开了位置,红着脸站到了一边。
傅忱干脆坐到了椅子上,旋转朝向陆浅衫,手臂搭在扶手上,炭黑色的衬衫折起,一派霸道姿态。
他看了一眼陆浅衫,又看了一眼陆浅衫,手指敲击木质扶手,沉吟片刻:“你总结一下最近追求的成果。”
陆浅衫宛如给导师口头汇报实验进度,早知如此,她该用ppt做个计划的,这样即使没有进展,也有两三分废话可以搪塞。手指搓着睡衣的边缘,中学时写文章总结陆浅衫是一把好手,但是面对傅忱……这谁说得出来!
“傅老师……”陆浅衫不由得用上这个称呼,声音细细的,语气里尽是为难。
傅忱眼神一深,但他今晚有正事要做。
“我帮你总结。”傅忱道。
陆浅衫眼睛微微睁大,恨不得扑到桌上去拿个纸笔,傅老师考前要画重点了!
傅忱道:“方法局限在做饭、送饭、下班在门口等人等基础方式上。方式太过单一,往往得不到想要的效果,虽然说条条大路通罗马,但是别人花半小时,你花一年,这中间的差别大了……”
陆浅衫欲言又止,很想问问半小时是什么情况。她发散思维,难道傅忱前妻追他只用了半小时?
这得多优秀的人才能……陆浅衫一时有点难受。
傅忱没注意陆浅衫的情绪,他想的是,陆浅衫要是能好好利用她写小言的能力,张嘴告个白,哪怕只有三个字,或者务实一点,脱衣服只需要三十秒……好吧,傅忱知道自己想多了,陆浅衫哪会这种投机取巧的方式。
他这么好追,陆浅衫怎么还追不上?
傅忱一边着急,一边报复性地想拉长战线,看看谁耗得过谁。
“过去半个月,你明知道捷径,却偏偏要绕弯路。”傅忱一针见血。
他们又不是相亲认识的陌生人,傅忱不明白陆浅衫为什么要这样磨叽。
傅忱当了两年老师,目光越发犀利,训人的气势也登峰造极,陆浅衫被怼得心服口服,说不出一句辩解的话。
傅忱说的是事实。
陆浅衫常常回避思考这个问题,天真地以为傅忱看不出来。
可她忘了,正如她了解傅忱,傅忱也了解她。
当傅忱说出给她一个追求的机会时,陆浅衫就知道只要自己开口告白,追求过程就可以省略了。傅忱是什么人,岂会给不爱的人追求的机会?
她拖延着,一半是认为傅忱值得被追逐,被更好地对待,一半就是想拖时间,本质有恃无恐。
没有一对男女复合了,却连上次分手的原因都不清楚。告白意味着解释,所以傅忱会着急。
陆浅衫有些乱,她在两年前逃避了一次,那次仿佛给她留下巨大的惯性,推着她浑浑噩噩地往前走,只遇见傅忱还会惯性躲避。
“对不起。”陆浅衫小声道歉。
傅忱看着陆浅衫快把袖子揪破了,缓和了神色,谁让他没办法眼睁睁看着陆浅衫眼眶变红。
他捉住陆浅衫的手,“再扯衣服要坏了。”
傅忱眼尖地在陆浅衫手腕内侧看见几个红点,像是油星子溅到留下的痕迹。将将舒展的眉头立刻又拧起,他把陆浅衫的手翻了翻:“明天开始不许做饭了。”
陆浅衫:“别……”把她追人的重要方式给否决了,那她以后干啥?去学校送饭这点在陆麟和傅忱的联和反对下,陆浅衫已经几天没送了。
傅忱:“早餐外面买,中午点外卖,晚上我做饭,或许出去吃。”
他顿了顿,补充:“外卖我来下单,都放门卫,你自己出门拿。”
陆浅衫白天独居,傅忱不太放心,宁可让陆浅衫多走两步,去门卫那里拿,整天坐着码字也不好。
傅忱雷厉风行地决定了以后的生活方式,并把话题扭回正道。
“好,其他的我先不追究。问题一个一个解决。”傅忱看了陆浅衫半响,叹了口气,“现在,请你解释一下,你的睡衣为什么都是长的?”
傅忱七拐八弯,终于问出他一直萦绕于心的问题。
陆浅衫先前脑子已经乱呼呼的,猝不及防又被抓到一个纰漏,脑子瞬间卡壳——傅忱发现了?
她哪里露馅了?
已经约好动手术的时间,陆浅衫没想一直瞒着傅忱,很多事情早晚要说,但是她希望是手术之后,她完好如初地站在傅忱面前,一五一十,不博同情,听候发落。
难道陆麟说漏嘴了?也不应该,弟弟对于她的事一向守口如瓶,不然他班主任也不会两年了还只有叫家长这一招。
陆浅衫顾左右而言他,指了指傅忱的衬衫:“你不也是长袖?”
傅忱想起上次晚上十一点,傅欣指着他的西裤衬衫嘲笑他没有夜生活。罪魁祸首陆浅衫竟也敢贼喊捉贼。
不见棺材不落泪。
傅忱手指搭上衬衫的第二颗扣子:“我现在能脱你能吗?”
陆浅衫嘴唇干涩,目光从傅忱身上快速掠过,仿佛慢了一步就会出卖心思一般。
说实话,单是上衣的话,也不是不能……
但世上哪有单纯的脱上衣比赛。
陆浅衫受着傅忱越来越愤懑的目光,忽然反应过来——傅忱说的和她想的好像不是一回事?
傅忱是对她长袖不满,认为是防着他?
陆浅衫赶紧澄清:“我没有那个意思,没防着你……”
她迅速想了个借口,编故事是写作者的天赋技能,陆浅衫甚至能编出一筐的分手理由,保证无可奈何又合情合理。
陆浅衫不愿对傅忱撒谎,但是今天这个场面,与其继续让傅忱误会,不如说点无伤大雅的谎话。
“平时就我一个人住,所以衣服买的比较……保守,不太穿裙子。”陆浅衫一边观察傅忱的反应,一边斟酌用词,“你也知道,我写稿任务重时喜欢点外卖,在家里又穿睡衣,慢慢地我就全买长袖了……”
傅忱觉得陆浅衫在信口雌黄,但他没有证据。陆浅衫给的理由挑不出毛病,非要怀疑就是找茬了。
他想了想道:“既然我们现在住一起,你就不必担心太多,小区物业不是摆设。看见柜子的裙子了吗,你试试看喜不喜欢。”
“这样不好吧?那些衣服很贵……”万一哪天傅忱的前妻想起来了,要来拿怎么办?
陆浅衫有些抗拒,虽然她小时候的衣服大多来自好心人的旧衣物捐赠,但是衣物主人换成傅忱的前妻……陆浅衫觉得有点不尊重那位女士。
“哪里不好?”傅忱疑惑,贵怎么了,他就喜欢给自己老婆花钱。
“不想穿前妻衣服”这个理由听起来有点小心眼,陆浅衫不好意思说,免得傅忱以为她善妒。
“我有很多衣服,先放着吧。”
傅忱早就忘了自己艹的离异人设,觉得陆浅衫不想花他钱。整个晚上的对话想下来,他一点东西都没从陆浅衫嘴里撬出来。
“行,晚安。”傅忱起身,感觉自己在给一个差生做思想工作,说得口干舌燥,对方一点没听,搁别人就放弃了。
陆浅衫太不上进。
傅老师决定今天开始变得很难追。
陆浅衫看着傅忱的背影,无论何时,总带着几分从容不迫的气势,其实是生气了吧。
她提了提裤脚,艰难地换了个站姿,抬头把眼泪憋回去。
两年前兵荒马乱,所有事情挤在毕业那一阵发生,仿佛被按快进键一样,陆浅衫还没反应过来,一切都变成糟糕不可收拾的模样。
她先和傅忱提分手,傅忱不同意,并给她发了音乐厅的地址,说有事当面说。
陆浅衫隐隐觉得傅忱是要求婚,因为她无意间看见傅忱在写乐谱。那一刻陆浅衫动摇了。
父母坚决反对陆浅衫远嫁,要求她留在家里,听从安排相亲。陆浅衫和家里决裂,跑去找傅忱,路上飞来横祸。
车子压过来时,陆浅衫还没走出县城。
再醒来时,一条腿被碾压严重,天塌下来时,父母还在和医生争吵她的手术方案。
肇事者出不起赔偿,只拿得出一万,宁愿坐牢。
父亲陆单沉痛地告诉陆浅衫,这腿只能保守治疗,大概率终生残疾。
陆浅衫没说话,艰难地给傅忱回了短信,说她不会去音乐厅的,她要回老家生活,就这样分手吧,拉黑了傅忱的所有联系方式。最后一刻,她似乎看见一条短信,傅忱说你不要后悔。
眼前景象连番闪过,陆浅衫把门关紧,靠着门继续回想接下来的事。
她的弟弟,陆麟,擦着泪愤怒地告诉陆浅衫,是爸妈不想出钱,医生建议手术,可以恢复的。
只是成功率和费用是两个极端。
陆浅衫的保险到期,新农合陆单没给她办。就在前几天,陆单在傅家捅了一个窟窿,她赚的稿费全填进去了。
本来她还想着,可以攒下一笔她和傅忱的首付。
陆浅衫从小就知道她的父母是什么样的人,但直到这一刻,她看着已经拉黑的傅忱的联系方式,第一次生出怨怼。
傅忱在音乐厅空等的那一天,a市某警察局也上演着啼笑皆非的一幕。
一对年近五十的夫妻竟然报警抓自己的儿子。
“这孩子偷钱!家里翻箱倒柜的,一次偷五万!反了天了!”父亲指着倔着脖子站在角落不肯认错的亲儿子,一脸痛心,激动得涨红了脖子,“警官,您干脆关他三天吧,我们是管不了了。小时偷针大了牵牛,才读初三就敢偷五万!”
现在的初中生不得了了,好在这父母看起来也不溺爱。
民警道:“这未成年还是以教育劝导为主,真立案的话会有案底,您看……”
母亲有些动摇,拉了拉丈夫的袖子,“算了吧。”
父亲眉毛一拧:“关,必须关!”
民警为难。
十几岁正在抽条的少年却突然爆发了一样,红着眼睛像一只被激怒的小豹子,凶狠地瞪着亲生父母:“关我也没用,只要我能出去,我还偷!你们不给我姐动手术我还偷!呸!”
信息量一下子大了起来,民警询问之后得知,原来这对夫妻的女儿前天被车撞了,女儿右腿被车轮碾过,变形严重,急需动手术,父母却嫌花费大,不肯出钱,只肯什么保守治疗。医生说治疗方案不合适,很可能出现短肢,严重还会截肢。
“我姐她会瘸的!”少年声嘶力竭,终于哭了出来,“陆单!你们是不是人!钱我以后还你行不行!十倍百倍地还行不行!我姐会瘸的……”
周围人看这对夫妻的眼神一下子变了,天底下哪有这样的父母!
陆单恼羞成怒,吼道:“嫁得出去就得了,人家哪管腿瘸不瘸。”
就在上个月,有人给陆单介绍了一门亲事,有个暴发户家的儿子正在找对象,虽然秃胖游手好闲脑子还有点毛病,但绝对疼老婆,愿意给六十万彩礼!只要求女方智商学历要高,娶回来改善后代基因。
陆单心动了,谁知这丫头死活不肯,还自己在外面偷偷谈了恋爱……陆单像高考后阻止陆浅衫上大学一样,不让陆浅衫去找傅忱。
高考有村委会劝导护航,这次陆浅衫记住教训,靠自己跑了,把陆单气得不行。
瘸了也好,就乖乖地在家里听话相亲,陆单无所谓,反正男方在意的是智商。
当然,正常人也想娶健康媳妇,中间人说了,可以出这笔手术钱。
轮到陆浅衫不愿意动手术了。
骨头都碎了,骨气还犟着。儿子女儿一个个都不省心!
陆单被周围的白眼刺得有点难堪,“你姐命就是这样,我们家穷,没得治!”
“那天杀的肇事者……我可怜的女儿啊。”陆母在一旁呜呜呜地哭。
陆麟挣脱辖制:“你们有钱!别装可怜!我上学都是我姐打工赚的钱,你们怎么会没钱!你不给我姐治病我就放火烧了你家!”
“小兔崽子你还敢当着警察的面说放火……”陆单一巴掌拍在陆麟脸上。
警局一时热闹起来,父子对骂,旁人指点,民警焦头烂额,这什么父亲啊……
“不报警了,再闹回家打不死你……”陆单拖着少年离开。
警局鸡飞狗跳,民警正想制止,门外突然停了一辆车,上头的领导突击检查。
市局了解了情况之后,狠狠批评了一番陆单。
陆单迫于威压敢怒不敢言,心里打定主意把女儿转到外地治疗。这都什么地方啊,居然连家务事也管。
拖着拖着就好了,治什么治。
老领导看出了陆单的不情愿,摇了摇头。
当天下午,陆单给女儿转院的时候,被告知陆浅衫手术安排上了,有好心人给她出了全额手术费。
……
手术很成功。
陆浅衫过了几天,才知道她手术期间,湛白凝在网上诬陷她抄袭,澄清之前,竹笋炒蛋这个笔名基本作废了。
要想澄清,那就绕不过傅忱。她放弃笔名,孤独地惩罚自己而无人知晓。
这时,陆浅衫的逃避心理已经很明显了。和傅忱在一起只是奢望,哪怕她与原生家庭决裂,也会有各种各种的飞来横祸阻止她。
手术之后要修养,陆家父母自然不肯出营养费。
陆浅衫有一天发现弟弟瘦得厉害,一再逼问,才知道弟弟在工地搬砖。他们这小地方,招工的并不多,招未成年的更少了。
彼时刚初中毕业的少年,手掌磨破,脑门被晒得黝黑发亮。
陆麟斩钉截铁,自有一股傲气:“姐,你好好养伤,我不上高中了,出去打工养你。”
陆浅衫看着床头用医院厨房熬出来的骨头汤,平生第一次向陆麟发脾气,或者说,更像泼妇一点:“你搬砖!搬砖……你能搬一辈子砖是不是!”
“我能!”陆麟对自己练出的腹肌很有信心。
陆浅衫掀开被子,就要下床打他。
“不准去!你给我回家预习高一的科目去!你再搬一天砖以后别叫我姐!我的伤不用你管!这汤我以后都不喝了,你把它拿走。”陆浅衫声嘶力竭,非要陆麟马上回去看书。
陆麟扶着发怒的陆浅衫,半大少年哭了:“姐——”
姐弟两抱头痛哭。
哭完之后,陆浅衫重新注册了个笔名,她天生吃这碗饭,在陆麟高一下学期,便迫不及待带着弟弟离开家里,回到她读大学的城市。再用六十万,把陆麟和她的户口都迁了出来,从此和陆家再无关系。
陆浅衫这辈子有很多不幸,也有很多幸运,爱人有傅忱,亲情有弟弟,友谊有沈玉。
她看得很开,但如果问陆浅衫有没有恨过湛白凝,答案肯定是有。如果不是湛白凝断了她用这个笔名赚钱的路,陆麟也不用咬牙默默在工地搬了两月砖。
恨随着时间消散,陆浅衫再遇湛白凝,甚至提不起和她交流的劲儿。
爱却沉淀在心底,越来越深,难以深挖,和心脏的经脉长在一起,动一次疼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