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洇唇瓣轻颤,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只能眼睁睁看着萧宫台沉声传唤早已在外候着的张太医,见他将瓷瓶随手扔到地上,让太医查里面的东西。
他看也不看她一眼,走到另一边的椅子上坐下。
近身伺候的太监永福则在萧宫台坐下时便奉上了茶盏。
此刻萧宫台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只捏着杯盖与茶盏边沿轻轻刮擦着,一下又一下。
折磨着她的神经。
很快。
“陛下,查出来了。”张太医拱手禀道。
纪洇呼吸急促起来。
“说。”萧宫台端起茶盏,眼尾的余光扫过那抹纤薄的背影,便收回视线,敛眸缓缓呷了一口茶。
“微臣在此盒内发现了几味药丸,皆有散热利胆之效,只是这……”
张太医皱了皱眉,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下意识看了一眼纪洇的方向。
纪洇紧紧抿着唇,神情还算镇定,仿佛这里的一切都与她无关,如果忽略她脸色的苍白和握紧发颤的手的话……
这时张太医心中大骇,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娘娘她……这是不要命了!
“说下去。”
不容张太医反应,帝王带着寒意威慑的声音已经从头顶上传来。
张太医闭了闭眼,恭敬地跪拜下。
对不住了,纪姑娘。
“回陛下,若是热毒缠身,此丸倒是一味良药,但这药丸皆以黄柏为主,药量极重,黄柏素有散热之效,也有寒宫避子……”
“砰!”
茶盏摔到地上四分五裂,茶水混着茶叶在地上腾升着热气,散发着淡淡的茶香。
张太医噤声,以永福为首的太监和宫女们慌乱跪下,一时间屋里人人自危,噤若寒蝉。
萧宫台慢慢起身,拂起衣袖,斯文又漫不经心,仿佛刚才一怒摔了茶盏的人不是他一样。
离萧宫台最近跪着的永福悄悄抬眼,只见高高在上,玉树琼枝般的帝王神情寡淡,微微低垂的眼里却是浓得化不开的阴鸷,跟要吃人似的。
永福吓得浑身汗毛竖立,直冒冷汗,下体隐约有了一股尿意。
他心里叫苦,跟在陛下身边这么多年,陛下动怒发脾气的次数一只手就能数得过来,刚刚摔杯的那一下,他就知道皇后娘娘这回真是踩着老虎尾巴了……
很快,头顶上再次传来帝王的声音,听不出一丝怒意,平静得像在说今天的天气,“朕这些时日还是太宽容了,太医院竟也开始阳奉阴违,令朕既失望又寒心啊……”
话说到这里,还颇有几分无奈,“既如此……便都割了舌头吧。”
话音刚落,张太医猛地抬起头,一把年纪了,跪着狼狈地往萧宫台那儿爬去,“陛下!陛下!此药与太医院无关那!”
萧宫台无动于衷,幽沉的目光落在始终未发一言的女人身上。
如芒刺背。
“陛下何必为难张太医。”
他还以为她会一直沉默下去。
“药是我从宫外带进来的,也是我藏的,”纪洇转过身,仰起头,脖颈白皙欣秀,犹如高贵的天鹅,黑白分明的眸子平静地和他对视,“同时也是我背着陛下服用的。”
一切和太医院无关。
这就承认了……
张太医愣住了,一时心绪复杂。
萧宫台看了她许久,忽的嗤笑一声,带着几分嘲弄。
倒是敢作敢当。
他踢开张太医,走到她面前,居高临下的用手指将她的下巴抬起。
“张太医说这药散热利胆,皇后大概吃多了,不仅散了对朕的热情,胆子也越来越大了,可见张太医所言不虚,朕自然会放了他。”
张太医不敢说话。
萧宫台脸上始终带着笑,表情可以说得上是温和,纪洇却感觉心底窜起了一股寒意蔓延到了四肢百骸。
接着,她的脖颈被萧宫台不轻不重地握住,他纡尊降贵一般弯下腰,薄唇贴在她的耳边,无比亲昵,“朕想想也该给皇后一些回应才是,不枉费了皇后这一番瞒朕的苦心。”
有什么在脑海中一闪而过,却没有来及抓住。
“你想做什么……”纪洇心中有些不安,警惕地看着萧宫台。
耳边却传来他的轻笑。
“朕记起来,已经许久不曾去过水牢……”
“啪!”
说到水牢的时候,她就明白了萧宫台的意图,几乎是忍无可忍的扇了过去。
纪洇气得浑身都在发抖,甚至忘了他握在她脖子上的手,甚至不再掩饰眼中对他的厌恶和恨意。
“萧宫台,你不要欺人太甚!”
一旁跪着的太监和宫女俱是一抖,永福更是恨不得把头埋进地里。
要说胆大包天和不怕死,天底下怕是也找不出第二个像皇后娘娘这样的了。
欺人太甚……
呵。
为了顾及她的感受,水牢内犯下足以千刀万剐罪行的犯人他没有追究,只是关押,换来的却是她以死相逼……
明明已经答应了留在他身边,竟然还背着他偷偷服药,不愿为他孕育子嗣,整日与他虚与委蛇……
明明他们才是夫妻,可只要提及水牢,就像触到了她的逆鳞一样,为了那个瞎子,她竟然出手打他!
到底是谁欺人太甚?
萧宫台用舌尖顶了顶发麻的腮帮,眸中一片漠然和不以为意,像是嫉恨到了麻木,对于她的反应仿佛也在意料之中。
只是看到她眼中的憎恶时,略微愣了一下,很快便又微微一笑,凉薄的眸子竟透出一丝纯粹。纯粹的疯狂。他说:“试试看啊,阿洇。”
他松开手,起身就要往外走。
像是回想起了什么,纪洇心口传来一阵闷痛,让她有些喘不过气。
身体比思想更快地做出反应,纤细的手指紧紧拽住他的衣袖,清丽的脸上没有了之前的冰冷和厌恶,只有软化的恳求。
“是我错了,是我鬼迷心窍,我不该打你的,我不吃药了,不骗你了,我会留在你身边,求求你别去……”
“他会死的,求求你放过他,都是我的错……”
顿了顿,纪洇眼眸微动,柔声道:“你还不曾用膳吧,我陪你用膳啊……”
听到这句,萧宫台袖下的手指轻轻一颤。
明明是再平淡不过的话了,却是他梦寐以求的。
可他高兴不起来,浑身寒凉。
总是这样。
只有提到那个人的时候,她才会褪去一身的尖刺,才肯服软,才肯妥协。
像个妻子般对他温言软语。
都说她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性子,现在看来,这凡事总有例外……
只不过都不是他罢了。
心脏像是被名为嫉妒的手揉碎。鲜血淋漓,痛不欲生。
萧宫台的表情没有一丝变化,看着她眼中弥漫的水雾,那份脆弱和哀求让他忍不住想要更加疯狂地去摧毁,他淡淡一笑,“看好皇后娘娘,不许她踏出殿中半步。”
这话自然是说给那些还在跪着的奴才们听的。
说完便从她手中抽出衣袖,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纪洇下意识要去追他,没走两步,很快便被一群太监和宫女拦住。
永福也爬了起来,扶了扶头上的帽子,就要往外跑跟上萧宫台。
经过被拦住的纪洇身边时,还是忍不住停下来,语重心长地劝道:“娘娘恕罪,陛下只是一时生气,在陛下消气之前,还请您暂时留在殿中,若您抗旨……您也知道陛下的性子,奴才们的命倒是不值什么,但您也要顾及着自己,还有……”顿了顿,叹了口气,一向圆滑的太监总管难得说了句真心话,“水牢里的那人啊。”
点到即止。永福对着纪洇弯腰行了礼,便急忙追了出去。
纪洇心中发寒,缓缓闭上眼睛,整个人像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瘫坐在地上。
是啊,要顾及水牢里的那人。
哈。
连一个太监都能想到的事,她怎么没有想到呢?
以前,以死相逼都做过了,哪里能想到萧宫台这边安抚好她以后,便立即命人夹断了那人的十指,还杀了当时所有没能看住她的奴才,连香儿都不知去向。
有了一次教训,她很明白,再来一次,适得其反的后果是变本加厉。
连累了无辜的人,连累了他,自己什么都做不了。
无能为力的感觉……
不如服从。
纪洇双手掩面。
她这辈子最后悔的事,便是三年前在青石县救了萧宫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