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很快过去。
不少的铺子都开始上板落锁。
纪洇整理着今天的收账明细,纤细的指尖熟练地在算盘上拨动着。
其他人忙着收拾店铺打扫卫生。纪洇望了望外面发暗的天色,“忙了一天了,你们早些回去吧,路上注意安全。”
杨白芮这才想起来今天香儿来过店里的事。
“掌柜的,明日马家二小姐出嫁,想请你过去掌妆。”
顺便把今天记下来的细节一一同纪洇说了。
听的过程中,纪洇手上也没停下,但是杨白芮知道掌柜的肯定在听。待她说完,便把镀金的“马”字木牌递给纪洇。
这时纪洇才停顿了下,看了一眼木牌,点点头,便继续算账。
她知道杨白芮不会随便接单,定是了解了一番,而且她对这马家也有耳闻,所以并不打算多问。
杨白芮看着自家掌柜,思想开始发散,她若是男子,便是减寿十年也要娶了掌柜。
人不仅年轻长得好看,那气度也看不出是个生意人,倒像个风流雅士。站那儿就像幅画似的。即便是做生意,掌柜的也没有生意人精于算计的俗气,生意也做出了与世无争的味道。
论风度,不说女子,便是她见过的男子也没有哪个比得上掌柜的。
别看店里客人多,这些脂粉也不过是中等货色,同其他铺子的差别也不大,真正买的没几个,都是冲着想见一见掌柜的目的来的。
就比如今日的那个小丫鬟。
从前也没有过妆师这一说,偏偏掌柜的一人就顶起了一个行业。
一开始是在乡里,后来渐渐就传到了县里。掌柜的名气越来越大,攒了些银子后,就盘下了这家脂粉铺。
许多人慕名而来,开始的时候掌柜的为了支撑店里的花销,接了不少单子,天天往外跑。
掌柜的名气大,谁家能请到纪掌柜贴个妆也是面子。
但这两年,只有她知道掌柜的走的有多难……
掌柜的是孤女,只能靠自己挣钱养活自己,免不了抛头露面,因为这个不少人都在背后说掌柜的闲话,还有人因为掌柜的是孤女,便说掌柜的没有教养……
这些便罢了,竟然还有流氓贪图美色,看掌柜的无依无靠,便出言调戏,要不是有巡街的捕快,这些人色欲熏心,早晚会出事的。
当初掌柜的之所以离开烟柳巷,也是因为这点。
后来店里慢慢稳定了,掌柜的就很少接了,这才慢慢缓了口气……
“怎么老盯着我看?”纪洇注意到杨白芮盯着她发呆,用毛笔轻轻点了点她的头。
“估计她又在想着自己若是个男子,该怎么娶了掌柜的!”李木凑了过来,笑嘻嘻的说了句。
跟杨白芮肚子里的蛔虫似的。
杨白芮老脸一红,冲李木啐了句,“就你什么都知道,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
“芷兰你看白芮急了!被我说中了吧……”
芷兰面无表情地听这俩人胡呛,已经习以为常,不打算搭理。
她收拾完了只走到纪洇这边,“掌柜的打算什么时候回去?”
纪洇看着芷兰,满意地点点头,还是芷兰沉稳些。
“我今日让阿木买了些果脯,你们分了吧,分完咱们一起走。”
杨白芮和李木一致赞成,芷兰也露出了笑意。
街道空荡,没有了白天的热闹繁华,透着一股寂静。
正在几人准备离开时,有人进了店。
“不好意思姑娘,我们已经打烊了。”杨白芮迎到门口。
闻言,一个锦衣男子上前瞪着杨白芮怒骂:“瞎了你的狗眼!你说谁是姑娘!”
男子身后的少年一身绯色罗锦,面冠如玉,唇红齿白,在发暗的天色下,一时难辨雌雄。
杨白芮看得发怔,被跟在后面的芷兰戳了一下才回神,一时有些尴尬。
“我,对不起……”
男子还想发难,身后少年瞥了一眼铺子,双手环胸,懒懒开口:“阿楣。”
阿楣满脸愠色的立马收敛,“是,公子。”
他上前一步,仿佛看不到店里杨白芮等人,“纪掌柜在不在!”
纪洇被刚刚的动静吸引,已经放下毛笔,并未应声,侧眸不动声色打量了一眼少年。
八个字:来头不小,来者不善。
“我是掌柜,这位客人找我何事?”纪洇合起账簿,淡声询问。
闻声,少年掀起眼皮,目光穿过镂空的高架,落到纪洇身上,一直兴致缺缺的表情明显愣了一下。
纪洇站的地方正好被高架遮住,是个死角,她若不说话,他还真发现不了。
阿楣走过去,“我家公子听说你明日要为马家二小姐掌妆?可有此事?”
“不错。”纪洇点头。
“公子……”阿楣回头看向少年。
少年手指缠着鬓角垂落的墨发,眼波流转,意味不明地瞥了一眼纪洇,迈步走进店里。
身后小厮比他快一步,走到茶水区,很熟练的在凳上垫了帕子,少年施然坐下,优雅矜持地翘起腿,垂眸把玩着腰间的玉佩。
阿楣凑过去,听少年说话,不时地点头。
“我家公子说了,不许你接,要你把这单退了。”
芷兰皱了皱眉,李木和杨白芮脸色也有些难看,不由得上前一步。
纪洇微微扬手,示意不要冲动。声音平静地问:“哦?为何?”
“她冲撞了我家公子……”阿楣眼珠子转了转,手背在身后,语调不明,“我们也是为了纪掌柜好,才来提醒一声,免得纪掌柜惹火上身。”
“如此,我倒要谢谢这位公子了?”
“你知道就好,我家公子心善,不愿伤及无辜,明日纪掌柜可莫要去了。”
纪洇手指在柜台上敲了敲,垂眸道:“敢问公子打算如何教训这马家小姐?”
真当她是傻的?
什么提醒她,什么心善不愿伤及无辜……纪洇与这少年头一回见,能有什么交情?不过是说得好听,利用她罢了。
这少年让她退单,一来是想落马家的脸,若不是因为这个,他怎会来“好心”提醒。
二来……
阿楣摸了摸袖子,眼神发阴,“这与你无关,纪掌柜莫要多管闲事。”
纪洇淡淡一笑,不再多问,视线落到少年身上,“看公子气度不凡,容貌更是一等一的好,想必在家中也是千追百捧的。”
少年唇角勾起,颇为得意。
纪洇装没看见,继续道:“马家这一单便抵得上我与店中员工的半月伙食,若皆以公子心意退单,草民恐怕得饿死在街头了。”
“你哪儿来这么多废话……”
“阿楣。”少年第二次开口,声音清朗,这次明显带了些威慑意味。
阿楣立马噤声,低头退到少年身后。
“纪掌柜聪明,竟看出了我的身份,不知道纪掌柜怎么看出来的?”少年目光在纪洇身上肆意溜了一圈,不答反问。
“前几日草民在首饰铺见过令堂挑选这玉佩,令堂曾说过是为公子挑选的。”
至于她怎么认识的县令夫人,自然是贴妆的时候……
说着草民,却没有一点身为草民的自觉。
少年一点也不惊讶,面上含笑自然,语气却有些强势咄咄逼人,“既然如此,纪掌柜莫再多问了,便是我命你退单,你敢不答应吗?”
李木和杨白芮身上冒起了冷汗,幸好刚才掌柜的拦住了他们。
纪洇单臂搁在柜上,姿态放松,慢慢提起了另一件事,“听说天京近日派了一位贵人下来考察民情,这招待的银子县太爷必是要出的,只多不少,毕竟不能怠慢了贵人不是?”
“可这样一来,公子今后大概也穿不上这般好的绫罗了,但县太爷疼爱公子,怎会舍得公子受委屈,只能另寻他法筹银,或我等百姓,不过谁不知道县太爷爱民如子,那便只有商户……”
杨白芮和芷兰对视一眼,偷偷一笑,掌柜的这话说的极妙,什么心疼儿子又爱民如子的,明明是县太爷不想自己掏银子,又觉得县里百姓大概挤不出多少油水,油水是有的,但县里扎堆的富商随便扔一个戒指,都够一家百姓一辈子吃喝不愁了。
县太爷若想在贵人跟前得脸,可不得把主意打到富得流油的商户头上嘛。
土特产跟白花花的雪银,傻子都知道选哪个。
掌柜的这话是阴阳县太爷的,偏又说得好听,挑不出错来。
但这县令公子似乎真的没听出来,一点反应也没有。
不知道是真的被保护的太好不谙世事,还是真的蠢钝无知,又或是压根就不在意……
少年睨着纪洇,神情骄纵而凌厉,语气不屑:“若是下了官令,这些商户岂敢不从?”
纪洇仍是微笑,“不错,公子若要用强,自然不敢不从,可马家不一样,算得上是荆州第一大户,草民不算什么,但若草民不小心多嘴,让马老爷知道有人准备在他女儿大婚之日,刻意针对他女儿……”
黑白分明的眸子凝视着少年,仿佛结了一层冰霜。
少年捏着玉佩的手指紧了紧,一双狐眸微微眯起和纪洇对视。
纪洇语调平缓,“便是给了供奉的银子,若马家记恨,在背地里悄悄做点小动作给公子添堵……蚂蚁虽小,咬起人来也是疼的,在这个节骨眼上,想来县太爷也不愿节外生枝……”
少年倏地站了起来,狐眸冷冷瞪着纪洇。
“公子莫生气,我不过是一介草民,公子同马家小姐两位神仙打架,何必殃及我等池鱼呢?”
纪洇绕过柜台,对少年作了个揖,不卑不亢,“天色已晚,小店得关门上锁了,请公子见谅。”
少年一言不发地盯着纪洇,精致的脸蛋没有表情,不知道在想什么。
忽的,他展颜一笑,露出洁白的皓齿,“好啊,姓纪的,你给我等着,总有你落在我手里的一天!”
说完,少年冷哼一声,拂袖快步往外走去。
阿楣紧跟在他身后,幽幽觑了一眼纪洇,“当真是不知好歹,有你后悔的时候……”
芷兰望着离去的一行人,叹了口气。
到底是多大的仇怨,要在人家大婚出嫁的时候做手脚……
这不是作孽吗?
这小公子当真是任性。
其实掌柜的只要应下县令公子的话,明日称病不去给马家小姐掌妆,万事大吉。
少赚了银钱没关系,还是明哲保身要紧。
这点道理连她都懂,掌柜的怎会不懂?
可掌柜最恨人逼迫或者命令她,入不得她眼的,便是拿刀架着她的脖子也是不肯服的。
这位小公子算是把掌柜的雷区踩了个遍。
掌柜的肯答应才怪。
哪怕打着商量的名头,掌柜的也不会如此落他的脸。
这县令公子看起来不像个好相与的,今日掌柜的得罪了他,以后的日子怕是不好过了……
芷兰担忧地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