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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2章 欲令其亡,必令其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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偃师城东的东城坊坐落着一片宅院,乃是博陵崔氏旁支崔晙的宅院。

宅门外,杜五郎从县署出来就等在这接应,正探头张望,身边还站着三个穿着红色女装的汉子。

“来了,你们快去引开。”

待杜妗带着人匆匆过来,杜五郎忙领着她们进了门,街巷上只有三个红衣汉子领着追兵越逃越远,越逃越快。

“嗒”的一声院门被栓上,杜五郎长舒了一口气。

“你怎那么晚?”杜妗当即教训道。

因驿馆高阁上能看到县署,她是早早就看到赵六把杜五郎带进令廨了。

“唉,我一吓唬,吕令皓就打算出来了,但他太胆小了,得等卫兵到了才肯现身。”

“你怎么说的?”

“我说,王仪去韦府尹那里说清楚了,证据也送到洛阳了,高崇走私铁器、伪造铜币,韦府尹已经调人来镇压了。高崇死定了,所以才跳脚要杀薛白。现在薛白杀了郭万金,就是不想事态闹大,要是薛白也死了,吕县令可就完蛋了。总之我说得可多,怕他不明白。”

“你就是说得太多了,耽误时间。”

“崔祐甫也没比我早到多少……对了,薛白的计划我已经明白,韦府尹要带兵来镇压,也得有理由,先把高崇逼急了,事闹大了,韦府尹就要来了。”

说着,杜五郎推开门。

这里是崔祐甫在偃师县暂住的地方,崔祐甫与崔晙是不出五服的亲戚。今夜的计划,除了杜五郎带吕令皓解围之外,还有一层是崔祐甫带着世绅过去解围。

“确定此处安全?”

“放心。”杜五郎道:“崔祐甫比我有本事,已经说服他亲戚了。”

杜妗走进大堂,只见殷亮、柳湘君等人都在这里。

见礼之后,再一转头,她终于见到了杜媗。

“大姐。”

杜媗一身襕袍,衣摆和靴子上都沾着泥,该是入夜关城门前才到的。

她脸上带着些担忧之色,教训道:“我就说一开始得让我过来,任着你与薛白两人无所不用其极的性子,闹得太过份了。”

“若让大姐来,事情反而闹不到这种一发不可收拾的地步。”杜妗问道:“阿爷如何说?”

“阿爷已经带着王仪见到韦府尹了,韦府尹说很重视此事,与阿爷商定,必处置此事。”

杜妗笑了笑,又问道:“阿爷呢?”

“来了,船只在洛水上。”

“只有人来了没用,仪驾来了吗?”

“转运副使,专管漕运,自是带了。”

杜妗这才点了点头,问道:“吕令皓派到洛阳的那个幕僚呢?”

“元义衡,找到了,已在阿爷身边,会找机会让他去县署。”

“好。”

如此,计划便万事俱备了,只等薛白回来。

杜媗当着众人不好问,但忍了好一会儿之后,还是问道:“薛郎怎还不过来?不会有危险吧?”

“不会。”

杜妗答了,感到姐姐的目光审视着她,偏过头去,想到了一次次与薛白抵死相交时说的“一起死了”时的情形。

又等了许久,这是一段很煎熬的时间,终于,门外传来了动静,听到薛白的声音,众人连忙开门去迎。

薛白先是看向杜妗,问道:“你没事吧?”

杜五郎帮忙扶着姜亥,抢着道:“我带着吕令皓到的时候,火已……”

“闭嘴。”杜妗径直踹了杜五郎一脚,道:“说正事,我这边还算顺利,伱呢?”

“有两個意外之喜,高崇派出了披甲私兵,且他以为我被烧死了。”

“那我们出城门?”

“走。”

~~

县署。

越来越多的动静传来,吕令皓终于坐不住了。他起身走到西花厅,安排了两人保护,方才招过高崇来。

“你怎回事?根本没有必要闹到这么大!”吕令皓抬手一指,道:“你可知道?我已经安排好,开春就让薛白升迁走了。”

“是我先动手的吗?”高崇反问道:“县令回头想一想,是他先利用假的张三娘陷害郭万金,抄暗宅。又动手杀了郭家父子了!也是他的人公然拒捕,杀了我的人,我才放火逼他们出来的。明白了吗?若我没有反应,他已经借助郭万金之事,抄我们的家底了!”

“他是奉了圣谕查案……”

“他骗你的。”高崇非常肯定,道:“七月七的刺驾案,圣人若要查,能等到十月下旬?只派一个县尉来?”

“我不管这些。”吕令皓语速飞快,道:“你的事已经败露了,韦府尹已经派兵来镇压你了。你快逃吧,随你往哪逃,不要连累旁人就好。”

因高崇手下人手多,吕令皓既不敢杀他,倒不如让他逃了,免得到处攀咬。

高崇笑了起来,道:“原来你怕的是这个?”

“本县是为你好!”

“县令放心。”高崇笑道:“这般说吧,除了王彦暹、薛白,就没有我们哨棒加钱币安抚不了的人,这偃师还翻不了天。”

以前这般说无妨,可今夜闹得太大了,吕令皓真觉得不稳妥,整张老脸都皱起来,道:“不管是不是被薛白激的,你已惹了众怒……”

“县尊!”

赵六冲到了花厅外,喊道:“出大事了!”

两个县官走出花厅,只见外面已经聚齐了更多人,世绅们满脸忧虑,正聚在那长吁短叹,一见高崇,纷纷向后退了几步。

“怎么回事?”

“县尊请看。”

那是摆在地上的两具尸体,披着盔甲,须发有些被烧焦的痕迹,但面容清晰,众人都认得出,正是平日跟在高崇身边的两个随从护卫。

“还有几具尸体已经烧焦,恐怕是薛县尉。”

私藏甲胄是重罪,连吕令皓也是不安。

“这……县丞作何解释?”

“有何好解释的?”高崇脸色难看,道:“薛白杀了我的护卫,栽赃给我。”

崔祐甫站了出来,道:“薛县尉已经葬身火海,如何杀了他们?!”

他神色没有任何悲伤,反而薛白一死,许多担子都落到他肩上,他必须撑住局面。

“高县丞,你一夜间连续纵火、杀人、杀官,未免太过份了啊!”

“就是,总不能因你不是当地人,就任意牵累偃师百姓吧?”

几个世绅一开始还是这般婉转地说着。

但渐渐地,语气越来越重。

“先是骊山刺驾,又害死了王县尉,引来了薛县尉,今夜这许多事,真是要连累死全县百姓不成?”

“我等都知,高县丞自不可能是要造反的。但当此形势,还是请高县丞向朝廷请罪,解释清楚,厘清误会才好。”

“是啊,解开误会,莫牵连全县百姓……”

众口悠悠,表达的意思却很明白——眼看事情闹大,要兜不住了,他们要高崇一个人站出来兜着。

高崇却是脸色越来越冷,大喝道:“没有误会!”

“那高县丞打算如何解释?”

“此事是薛白栽赃,证明他派人假冒皇亲,擅自杀人即可。”

“高县丞,你这是往牛角尖里钻,越钻越出不来了啊。”郑辩大急,“事到如今,说的是纵火、披甲、杀官之事,你还在这……”

“够了!”高崇以声量、气势喝住旁人,道:“这里还是偃师!没什么事是我盖不住的!”

他气势太强,以至于院中安静了一会。

之后,响起的竟然是接连的冷笑声。

“还真把自己当成偃师的天了?”

“若非这些年以来,有我们替你压着,你那些事能压得住吗?全成你一个人的能耐了?!”

“吕县令,这是一个反贼,还不拿下他?”

这些世绅往日平易近人,此时被高崇大声喝叱反而更加不满。

崔祐甫趁势煽动,道:“吕县令,众目睽睽之下,遣披甲死士杀官纵火,还不拿下他吗?!”

吕令皓还盼着高崇自己逃走,眼见地方世绅害怕担责任到这个地步了,不由转头看向郭涣。

郭涣点了点头,他已经看出来了,不管方才杜五郎所说韦府尹已调兵来镇压高崇之事是真是假,事情已经闹大了,韦府尹就算不想来,也得来了。

“高县丞,你暂时还是先去解释清楚吧?”

“谁敢动我?!”高崇喝叱一声,“县令糊涂了,被人蒙蔽了不成?”

他身后的两名老卒当即站出。

“吕县令。”崔祐甫道:“他与造反无异了!今日敢杀薛县尉,明日就敢杀吕县令,还不……”

“拿下!”高崇道,“寿安尉崔祐甫擅离职守,盘桓偃师,图谋不轨,拿下查!”

被他提拔为班头的孟午被老卒眼神威慑,咬咬了牙,上前摁住崔祐甫。

“放开我!”崔祐甫奋力挣扎,想到高崇如此张狂,怒吼道:“你疯了?我告诉你,韦府尹已拿到你的罪证了……”

“押走!”

崔晙也是大怒道:“高崇,你莫太过份了。”

高崇自有底气,故意大声道:“韦府尹能被你等小人蒙蔽吗?!我早便禀报过他,偃师县有妖贼。我看你就像是窜来的妖贼。”

“吕县令。”崔晙道:“你就容他这般放肆吗?还不让卫兵拿下?!”

吕令皓万万没想到场面失控至此,自觉脑子里还能冷静分析各种风险,可真到了要开口之际,嘴唇张合着,却是不知所言。

高崇反而要果断地多,问道:“崔公,你一定要诬陷我是反贼吗?”

他这下声音小了,身边的护卫却拔出刀来,还有漕夫逼进院中。

崔晙眼看着族侄被带走,想发怒,但不得不掂量。

郑辩连忙上前,拉住崔晙,低声道:“朝廷自有公论,莫太冲动了。”

“不错。”高崇的气势完全压住了吕令皓,道:“待本县丞彻查了假冒皇亲一案,自然会有结论呈给朝廷。县署之事,不须尔等过问。”

此时,郑家的护院都到了,郑辩拉着崔晙往外退去。

高崇有心想要拿下他们,但看到县署外有三十余护院家丁,只好作罢。

吕令皓见此情形,头痛抚额,不知所措,郭涣连忙扶住他,道:“县令病了,且回去休息。”

“保护好张三娘与公孙大娘。”吕令皓倒不忘向卫兵吩咐道。

他的诉求一直很简单,希望权贵们都好。

高崇似乎完全镇住了局面,有种只手遮天之感。但下一刻,有心腹跑来禀道:“县丞,查到了,杜五郎、殷亮等人都是藏在崔晙的宅子里。”

“就该连他也拿下……孟午,去崔家拿人。”

“县丞,这些高门大户,蓄奴无数,小人只怕人手不够。”

“带漕夫去。再把城门打开,调更多漕夫进来。”

“这……是否太过了些?”

高崇也觉自己有些忘乎所以了,甚至又忘了是怎么从一开始走到这一步的……哦,薛白突然抄了暗宅,这如何能忍?

他怕什么呢?最坏的结果,不过是逃到塞北去,等东山再起。

但绝不至于到这么坏,韦济已经被收买了,那么,偃师县发生的一切,只要摁在偃师县里,河南府根本就不会管。

“去!还有薛白,死不见尸,必是从秘道出来,也藏在崔宅。”

“喏。”

~~

郑辩带着家丁随着崔晙到了崔宅,说着形势。

“我那族侄不到二十岁中进士,薛白十七中状元,两人都是宰相之才,同在偃师县查郭万金,一个掠卖良人、私铸铜币的商贾死了就死了,高崇这都不肯退一步,已有取死之道,我们不能跟他一起沉船。”

“只是,河南府那边,令狐少尹一向与郭万金、周铣来往密切,可见也是他们的人。韦府尹虽素有清誉,但性情软弱,真如崔县尉所言,能来吗?”

“即使不来,你我七姓十家之列,怕了一个县丞吗?!”

崔晙话到这里,已有家丁禀道:“阿郎,县丞派人来搜宅了。”

“为何?”

“说要找反贼薛白……”

“荒谬!”崔晙大怒,“薛县尉已葬身火海,如何藏在我宅中?!高崇这是要对付我了。给我把所有人手都聚集起来。”

“崔公。”郑辩十分仗义,抱拳道:“我必与崔公同进退!”

县署差役还在门外,崔家内却已热火朝天。

不止是护院,连普通奴仆也被命令着拿起棍棒,誓护主家,要助县令把那反贼县丞绳之以法。

~~

至此,吕令皓认为,局面还是可以收拾的。

只要像他与薛白谈好的那样,把一切罪责都推到郭万金头上,大家坐下来谈一谈,也许能够化干戈为玉帛。

他遂派人最后去劝了高崇一次。

高崇已坐在了公堂之上,闻言道:“没什么好谈的,弹压下去,我自能拿出证据来给薛白定罪。”

紧接着又有人赶来,禀道:“县丞,崔晙聚众闹事,郑辩的家丁也散到城中各处召集人手了。恐怕是想要包围县署。”

“一群逐利的懦夫。”

高崇竟然是讥笑了起来,他怕这些人才怪了,他义弟与他说过为何要造反。

反的不就是这些偷窃了天下人之利,却又附庸风雅的懦夫吗?

“有何打紧?你等可知何谓‘懦夫’?便是如我们吕县令一般,只会计算利益、巴结权贵,半点风险不敢担,却所有好处都想沾的肉食者。这些世绅,连吕令皓都不如,还想聚众?”

那些人不是王彦暹,不是薛白,一个是孤身一人,苟延残喘,不肯罢休;一个是初来乍到,油盐不进,张口乱咬。

王彦暹是毒蜂,薛白是疯狗,高崇在任上这些年,只有这两人差点给他造成伤害。

至于世绅?

敢见血吗?

高崇吩咐道:“去码头上告诉庄阿四,带最听话的漕夫来,给我弹压下去。”

~~

码头。

庄阿四正坐在篝火边喝茶汤提神。

他已经把漕帮的帮众都聚集起来了。

众人也知道今夜出了事,正在七嘴八舌地议论纷纷。

“渠帅死了,今夜怕是要选新的渠帅?”

“咋选?除了李三儿,谁还能把各个漕帮拧成一股绳。”

“乱套了都……”

庄阿四听着这些议论,心想着这些河工也是可笑,心里的弯弯绕绕多,不像北边的汉子爽朗。

“阿兄,县丞来命令了……”

“人手还不够?”庄阿四非常惊讶,他本以为绝不至于到这个地步,问道:“出什么事了?”

“越闹越大了,几家大户该是觉得大案太多压不下去,想卖了县丞,造反了……”

庄阿四听了,考虑了一会,发现不把局面压下去也不行,起身,招过几个漕帮的小渠头,道:“你们几个,把最得力的人手带过来。”

仿佛是看到他把人聚起来了,洛河上游,忽然灯火大亮,有艘巨大的官船缓缓而来。

“完了!河南尹来镇压县丞了……阿兄,你快带县丞跑吧。”

“慌什么?”庄阿四道:“我见过县丞与府尹喝酒,看看再说。”

他隔得远,看不清,遂往前走去,同时招呼人手,随时将各种情报报给高崇。

在他前方,漕夫们也纷纷站起身来,站在岸边看着。

终于,有呼声传来。

“转运使来了!”

庄阿四倒是稍微了解一些,知道水陆转运使王鉷不可能到偃师来,拨开人群往前挤去,只见那船上大旗高挂,上书“转运使司河南水陆转运副使杜有邻”。

转运使与副使之间可谓天差地别,可惜这里的人几乎都不识字,不认得那个“副”字。庄阿四虽然知道,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但有一点,转运使司也叫“漕司”,管的就是这漕运的事。

~~

“什么?”

县署,高崇听闻洛阳有官船来了,震惊不已。

“不可能的,河南府我早已打点好了,一定不可能。”

好在,码头上的消息没有让他惊讶太久,不多时又有人来禀道:“县丞,来的是水陆转运副使杜有邻。”

“杜有邻?他想动漕运?让李三儿……”

高崇说得顺嘴,话到嘴边了,才想起李三儿已经死了。

他突然意识到,薛白杀李三儿更深的目的在于夺取漕夫的支持,但一切发生得太快,让人没反应过来。

从暗宅被抄、郭万金被杀、李三儿被杀,薛白快刀斩乱麻,在激得他猛烈应对的同时,也让他没时间整合手下的势力。

偏偏他的势力很杂,商贾、吏役、家丁、漕夫都有,而漕夫还分好几帮。

“不行,我得亲自去码头。”

“县丞,城内还在闹事……”

“李三儿没了,只有我能控制住漕帮。”

高崇起身,孟午又匆匆赶来,禀道:“县丞,小人无能,被崔晙赶了出来,没拿到人。几个大户现在带着人向县署围过来了。”

此时,在暗宅围攻薛白的人手已经聚到县衙,高崇在城内还有近两百人,他自然是谁都不必害怕的,径直走向大门外,吩咐道:“敢围攻官署,造反无疑,不必留手,让他们见见血。”

“喏。”

被推到前面的,还是那些执刀的郭家家丁。

此时他们已经知道家主、二郎都死了,还被县尉诬为反贼,只有听高县丞的才有活路。

都是跟着郭万金做过贩奴、铸币的生意的人,又被逼到这情形了,当那些世绅们的家丁拥到县衙前喊闹时,便有郭家家丁一刀劈下去。

“啊!”

“杀人了。”

“你们真敢动手?!”

“高崇反了!”

“把崔晙、郑辩等人拿下……”

高崇必须加快速度把他们一个个弹压下去,尽快赶到码头。

~~

码头,漕夫们越聚越多。

薛白站在船头,目光扫过,知道他们大部分都是苦哈哈,拉纤、搬货,光着脚在大冷天里踩着冰冷的冻土,一不小心就被江河吞噬。

过得这般苦,难免会结成帮派,守望互助。其中一部分好勇斗狠的,自然而然也会接些别的活计。

总之,这些漕夫十分复杂,老实的也有,凶恶的也有。

薛白今日不是来分辨他们的好坏的,而是请水陆转运使来处置一些漕运的积弊。

所以,薛白让全福带着伊波到洛阳去,与杜有邻细说了此事。

殷亮拿出了一本账簿来。

这是迎仙头码头的津税簿,是那天薛白当着李三儿的面带走的。

之所以能够带走,因为旁人都觉得,薛白是想查高崇走私的案子,反正那账簿上没有,带走也无妨。但,薛白与殷亮却在其中查到了一些别的东西……

“大唐转使司水陆转运使在此!”

杜有邻也已起身,站在船头看向沿河漕夫,他每说一句话,便有人替他大喊出去。

“本官此来,是为查一桩漕夫大案!”

此话一出,岸上的漕夫们议论纷纷,都觉得是为了李三儿之死来的。

但杜有邻说的却根本不是此事。

“开元二十五年,广运潭新建,江淮粮食由水路运抵长安,圣人大悦,下旨每押运粮食两百万石,漕工赐钱二千贯。然本官自到任以来,查访漕工,俱言二十余年未曾得过赏钱……”

船上自然有人用更简单明了的话语,把杜有邻这些话传播出去,岸上也有人做出解释。

漕工们的情绪就在这短短的一瞬间被调动了起来,议论纷纷。

许久之后,有人大喊道:“让转运使说!让转运使说!”

之后,说话的却是薛白。

“我乃新上任的偃师尉薛白,圣人让我到河南来看一看,问一问你们!拉纤每拉三里地,得钱两文,一日最多拉十五里地,得钱十文,可买五个胡饼……吃得饱吗?”

李三儿死了,他终于有机会与这些漕工对话。

可惜,有些田霸还没死,他暂时无法与佃户对话,他们只会被人诓着,拿锄头、哨棒来打他这个新县尉。

“县尉,小人还有妻儿啊!”

“小人们不是每天都能拉十五里地啊!”

“每得钱十文,还得交一文帮费……”

最后,漕工们的话汇成了一句。

“吃不饱!”

“吃不饱!”

“吃不饱!”

人群中,庄阿四转头看去,寻找着李三儿最忠心的一群手下,这些人就能吃饱饭。因为帮费就是交给他们的,他们走私也有另一份收入。

怎么说呢,人管人一层一层,自然是越在上面的越吃得饱,这属实是正常的事。只是李三儿死了,规矩乱了。

庄阿四招过了小渠头们,道:“薛白要收买人心,别让他……”

船上,薛白道:“本官知道你们吃不饱,圣人给漕工的赏赐去了何处?漕工一里地三文的工钱,被谁吃了一半?帮费是交给了谁?为此,请了转运使来,就是要彻查此事!”

“彻查!”

“彻查!”

能分钱,漕工们自是起哄。

要知道帮费是什么?就是苦哈哈们为了挣活路,聚在一起闹事讨钱,出力多的人多得一份。

这些年李三儿帮费收着,却从来不见他向官府闹过,反而与县官们越来越亲近。漕工们最开始有过不满,死了十几个人之后,渐渐所有人都忘了漕帮的初衷。

庄阿四再说话,那几个小渠头也听不见,他不由恼怒,暗道若有一张大弓,此时干脆射杀了杜有邻、薛白。

好不容易安静下来。

杜有邻开口道:“肃静!本官初来,天还未亮,城还未进,但本官承诺,必给你等一个更好的活路。今夜,你等先推举十二人登船,详述你等之处境!”

场面登时更乱了。

“老邴头,你去!”

“老邴头……”

大船上,有人跑到边上,冲着岸边大喊道:“我也是渠帅,你们不推举我吗?我是任木兰!”

竟还有漕工知道她。

“小渠头够义气,我推举她!”

“……”

庄阿四渐渐感到有种大战时军心涣散的感觉。

当然,也不是仅凭几句话就能让薛白收服漕工人心的,哪能那么轻易?

他转头向小渠头们道:“把人们召集起来,我先去为县丞办事。”

“都听阿兄的,走了。”

有小渠头抬脚踹在一名漕工腚上,骂道:“还听?!狗官骗人的。”

那漕工犹回头看了一眼,挠着头跟着走了。

庄阿四本打算再带个一两百人去支援,但眼下情况混乱,他不敢耽误,只带了三十余人匆匆奔向迎仙门。

~~

宋勉没有回陆浑山庄,因宋励忽然跳下马车,他知这个弟弟必定闹出事来,决定留下替他收拾残局。

是夜,城中果然是乱象丛生。

宋勉对此并不理会,捧着一本书看了,打算早早入睡。

直到有家仆惊慌赶来,匆匆带他去看了城西街巷中的一具尸体。

“八郎?”

宋勉懵了一下,看着宋励那血淋淋的下身,再环顾周围,喃喃道:“张三娘杀的?”

“看起来应该是,否则……定不能这般侮辱八郎……呜!八郎!”

“别嚎了。”

宋勉喝止了家仆,怎么看这情形都是女子杀的,心中已有了推断,只要那张三娘是假的,便该是她所为。

“带走吧。”

“喏。”

尸体被抬起,宋勉忽然眼一眯,抢过火把凑过去,只见宋励临死前竟用手盖住了一个血字,一个没写完的“高”字。

但这字是谁都有可能写的,张三娘栽赃高崇也有可能。

宋勉不久前才与高崇、韦济一起宴饮过,分润了一些好处……

“八弟是如何走丢的?”

“当时,有个小女子追杀郭二郎……等小人们反应过来,八郎已经追得远了。”

宋勉反复问了许多细节,末了,他再次查看尸体,留意到那是刀伤,两刀在下身,两刀在心口,还有一刀在肩上方,直接砍断了肩胛骨,该是比宋励个子高,且力气大的人砍的。

“那小女子用的是何兵器?”

“是……剑,小人确定是剑。”

宋勉一愣,又有家仆提醒他道:“郎君,今夜高县丞已经杀了许多人了,都说他要造反了。”

~~

县署门外,高崇几乎马上要弹压住局面了。

如他所言,那些世绅软弱得很,一见血就没了再闹的胆气。

然而,他渐渐却有种抱薪救火的感觉。事闹得越大,反对他的人就越多。

他其实已经意识到了,他此前能得到众人支持,就是能给他们挣暗钱。挣暗钱的太张扬,天然就让人忌惮,但真的骑虎难下了。

“高崇!你为何杀我兄弟?!”

突然间,宋勉也带着家丁赶过来,原本那些缩了头的世绅再次鼓噪起来。

高崇一听便明白对方打的是什么心思——不过是一点分赃的小罪,也亏宋勉急匆匆地跑来灭口。

这些卑鄙无耻的自私自利之徒,只会捧高踩低。

一桩皆一桩,高崇终于大怒。

到了这一步,他狠劲上来,誓要震慑这些人。他若真反了,他们一个也讨不了好。到时他可去边塞,他们可走不掉。

“走,去武库!”

他此前已派了一个好手过去武库,大可抢了武库中的百余副甲胄弓箭,足以控制偃师县了。

“去武库!”

~~

与此同时,吕令皓宅。

托病休息的吕令皓毫无病态,正焦急不安地踱着步,听着从洛阳回来的幕僚元义衡汇报消息。

“到了洛阳,韦府尹已在准备前来偃师……”

元义衡脸上微微有些苦笑之意,侃侃道:“这次,朝廷清除妖贼余孽的决心很大,毕竟是发生刺驾案。”

“真的。”

“是啊,杜转运使已经领了一部分人手先到偃师了。”

吕令皓乍听,也不知杜有邻有多少人手,不由大惊,后悔方才听了高崇哄的话。

恰此时,还有坏消息传来。

“县尊,不好了!高县丞带人去抢武库了!”

“什么?!”

吕令皓吓得面如土色。

直到被逼到这一步,他才终于认识到必须要有所动作了。

“明府。”元义衡道:“请明府出书令,命卫兵守住武库,击杀高崇。”

“可他有漕夫……”

“有杜公在!请明府再出一道书令往码头,安抚漕夫!”

元义衡却知道,关键不是杜有邻在码头,而是薛白在码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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