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第三执委家庭走动往来很近,顾绪春倒也不至于现在接过这茬,应付了几句,说道:“合影了。”
与会众人三三两两围成圈子闲聊。政客们尽皆黑底白缎边的朝秋式燕尾服,彼此漫谈甚广。军装将校们除了顾绪春陪着林夫人,其余自成一体,复兴军仍忠诚秉承着新时代以来的原则,如今不是2043年之前,身兼第一执委的任鼎甲元帅逝去40年,地表重建,地上地下,换了人间。
“等等我,韵韵。”李祺追上顾修韵,叉着细腰说道。
“等你做什么?”顾修韵反身望着接天连地飞舞起的紫堇花,白絮漫飞于紫海上,谁能想到这是地下一千多米?这片占地数公顷的人间仙境是世界仅存的几个能遗忘生存危机的地方。
看着自顾自旋转起来,提裙踮脚尖舞蹈般的表妹,顾修韵毫无触动,反而在思考为什么小姨的教育方法。
我记得她小时候没这么白痴吧。顾修韵困惑到。这种台前表演,她乐于去看去学,但不希望自己上台,作为历史系学生,她阅读过战前联盟史料。在战争前五十年,疯狂的电影热搞得演员身价畸形,局势滑向深渊准备战争时,又被文艺部打回原形免得妨碍青年价值观。
正统学习过历史,并认真思考的人,怎么不会失望呢?
“去合影了……”顾修韵看的语塞,看在丢人份上,她拉走跳的起兴以为有人远远观赏的表妹。
顾修韵刚走到,林夫人就冲到招手道:“和阿姨一起。”
李祺兴高采烈地挽着第三执委的手臂,而林夫人却牵着顾修韵的手。于是这张云集联盟军政高层的合影里,两个女孩占据最显眼的位置。
众人越过山丘,便是喜都宴会厅,一座淡白色、通体大理石的古典建筑。
地下城修建扩充时,凿出的次等石料拿去铺地,优等石料用于建筑政府部门和公共设施,许多少年宫、工人体育场都是数十年前修筑,并随损坏更换石块。久而久之便灰白两色。
最优等石料运来喜都区,这个独立于龙山七城外的小小区域,不是居住区也不是功能区,而是疗养区。
当时最后一批地表土壤和花卉尽数使用在此地,根据第二执委的提议,重修紫海,并仿照白龙宫建立疗养所。修筑时间漫长达半个世纪,期间曾被后来的执委会否决,但任鼎甲元帅去世后,为什么会开始重修,没有答案,今天这里为什么只有这么些客人,没有答案。
步入宴会厅,外边传统的檐角飞梁在栉风沐雨,内中巴洛克式装饰风格与当代联盟建筑艺术特色之一的“高穹顶”奇异地相得益彰,置身其中,在唯一的传统天井下,人工鼓风通过巧妙设计的孔洞,化为暖风,熏得人昏昏欲醉。
宴会厅外,顾修韵抚着她的麻花辫,摘下圆框眼睛细细地擦拭一番,她无视了周围一堆老男人的窃窃私语,看着座位图上的古体行楷姓名。既然联盟决意摒除外来文化,就体现在这儿了,改传统的座位图,不以粗鄙放一个名牌图来省功夫。
“岑景行……怎么是他坐我旁边?”顾修韵嘀咕道,她脑海里浮现起某个试图对她毛手毛脚的垃圾人渣学弟,但这个死小孩偏偏是林夫人的独子。
老来得子惯着真是差劲,执委里数她生育最晚,倒是跑去鼓励多生,不理解。顾修韵想到。
趁着四下无人,顾修韵眼疾手快地拿起铭牌,把坐李祺旁边的“温平海”与“岑嘉行”对调。
乍感大事得成,顾修韵心情爽快,吹起口哨,走过去和勾起李祺下巴,在她愣神时,抓起她手掌击了个掌。
尚未正式开宴,人们围坐传统长桌,水晶吊灯下伴有琉璃宫灯,宫装侍女于屏风后悄然起舞,人影憧憧间平添一分雅气。
由于离成年还差几天,顾修韵面前高脚杯里装的还是特意叮嘱的低度数果酒,她瞄着坐在李祺身边的林夫人独子,这两个年轻人相谈甚欢,冲着顾修韵这边齐齐一笑。
不得不说,这小子确实长得不错。顾修韵想到。
宴前品酒,坐顾修韵右手边的某个上校客套恭维了她一番,无外乎是演出完美,毕竟当面夸两句复兴军冉冉升起新星的女儿真是惠而不费。
顾修韵盘着她的麻花辫,啜了口甜果酒,微微不忿,看着左手边温平海杯中的鲜艳红酒,脱口而出道:“您呢?温叔叔,不祝贺我么?”
正想着宴会后打牌期间详谈,温平海可是被打了个措手不及,疑惑道:“抱歉……”
与顾修韵对视一秒,她那双凤目里点点狡黠,温平海失笑道:“啊,很好,很好。”
“不过我对音乐不大感兴趣。”温平海忽然想试探试探顾绪春女儿的成色。
出乎他意料,顾修韵既没有解释《海兰图朵江》的历史,也没有辩解音乐的意义,更没有一杯酒泼他脸上,而是低头笑起来,抿嘴笑的相当开心:“我也是,不感兴趣。”
“你不感兴趣么?”温平海第一反应是她在说谎,音乐尤其需要天赋和兴趣,从没说一个音乐家是缺乏激情的。
顾修韵把玩着餐刀,银刀在她指间翩翩起舞,一个精擅此道的猎兵玩的也不过如此。
她放肆地旋着刀花,举重若轻地将餐刀放回原处,无所谓道:“反正对我而言不是很重要。”
“悦耳就够了。”
这个龙山大学历史系大二女生直视着联盟多数党党魁的眼睛。这是双敏锐而且没杂色的眼睛。顾修韵心想到,举杯敬道:“但陶醉与称赞过多就不行了。”
“这都是资产阶级的策略,为了让人丧失批判意识,而把人的注意力引到不具有生产力的器物表象上。”
温平海酌了一口,面带出镜时的那种笑意,但又多了分兴致,他回道:“你该不会是入了粉党吧。”
联盟议会是多党制,按照席位占比组成政府。非常规军政事务,如:更改宪法、军队编制员额、开战媾和缔约、年度预算、戒严等由七人执委会决议通过,但议会也占有40%权重,在执委会决议必须七人全员一致的原则下,议会仍具有重要地位。
常规事务,如:普通法律条文、季度预算、政府更替换届都由议会决定,非戒严、紧急时期,执委会不可过度干涉。这也就意味,谁是议会多数党,该党政策就将贯彻联盟,起码是地下城内。
“对啊。”麻花辫垂在腿边,顾修韵支着手肘,扬唇说道,对着温平海也跟着上扬的嘴角弧度。
温平海心里着实吃了一惊,他和顾绪春是同一届龙山大学毕业生,他选择继续攻读法学,顾绪春地表服役三年后考入天海军事大学。后者是个典型的保守派军人,却有个粉党倾向的女儿,岂不妙哉?
“那你父亲对此作何看法?”
“喔~”顾修韵竖起食指,回头看了眼正襟危坐中的父亲,凑近了小声说道:“嗨,他还不知道。”
“我会保密的,顾学妹。”温平海笑道。
顾修韵撇嘴道:“防火防盗防学长,我记得你是2051届毕业生,比我大了33届。”
“那看来你已经研究了各党主要议员生平了,我未来的竞争对手。”
“是所有议员。”顾修韵纠正道,在多数党党魁略略吃惊的目光里,她得意地说道:“我刚入学就开始查了。”
“后生可畏。”温平海由衷叹道。
“你还没说你父亲对此有什么看法呢?学妹。”
对于试图拉近关系的老男人,顾修韵一般做法都是冷脸待之,但温平海不在这个范畴内,考虑到这位很有可能会是下一任政府首脑,顾修韵决定稍加修饰说法。
“他说,‘我的两个儿子是光荣的复兴军战士,我的四个侄子里有三个也是光荣战士,他们保家卫国的意义就是为了让无数个像他们妹妹一样的孩子,说他们想说的,做他们想做的’。”
“你父亲说的很好。”
顾修韵翻了个白眼,说道:“别着急夸那个发面团,我还没说完呢。”
看来发面团同学还真的宠女儿,这么个几十年前的绰号都问出来。温平海想到。
“只要是正确的。”顾修韵补充道。
温平海微笑不语。
“所以,你决心从政吗?”
“还不确定,我比较倾向于钻研学术,毕竟复兴军就是为了保护我这种埋首书卷的女孩,‘我正是他们要保护的那种文明’,伯特曼·罗素。”顾修韵手扶着脸颊,慵懒之色尽显。
温平海认真端详着顾家这一代唯一的女儿,她有一位兄长,顾修文,马上毕业的文学博士。温平海见过几次,都说文学家的笔该有灵魂,但温平海却没在顾修文的文字里发现什么格外出彩之处。
人都说历史有趣有温度,但听故事是一码事,真正钻研史料又是一码事,不过温平海知道,顾修韵不像是舍得青灯古佛的女子。
于是他决定继续试探。
“历史是研究过去人过去世界的踪迹,由此来部分推测现今未来的命运走向,允我冒犯,有些无趣且可悲。”
顾修韵眨了眨眼睛,她不会在外人面前轻易动怒,反唇相讥道:“从政是命运问题吗?我看来更无趣更可悲,这是众所周知的政治非理性主义。”
我觉得她掉进去了。温平海心想道,未来的政治对手亲口说从政是无趣且可悲的,有什么比这个更让他感到有意思?
“从政如同在生活中一样,直觉比智商更重要。”辩论过几句,温平海不打算欺负后辈了,总结道。
“恩斯特·荣格尔。”顾修韵脱口而出道。
“看过名家著作,不代表您真的理解了内中思想,未来的历史学家小姐。”温平海并不意外顾修韵读过荣格尔的著作。“这句话我们听得耳朵起茧子了,但我还是要说,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荣格尔是获得过蓝马克斯勋章的军人,他理解战争,明白政治决定战争,广域视角看待问题是好的,前提是你精研了。”
顾修韵并未露出思索或是羞恼的神情,相反,她从容以对:“我并非纯粹思辨学究,我最初报考的是陆军装甲兵学院,您的发面团同学动用关系把我刷出复试,所以,我也有一句话还赠给你。”
“毁灭性的灵魂是令人愉悦的,其唯一的目的就是腾出空间。”
“谁说的?”
“瓦尔特·本雅明,在我看来,哲学家属性胜过文学家属性。”
顾修韵看到第三执委在饮酒不再交谈,她知道时间差不多了,于是举杯问温平海:“敬真正先贤们。”
“敬真正先贤们。”
顾修韵一口气饮尽杯中果酒,趁宫装丽人为她斟酒时,她端详着这个年纪和她几乎一样大的女孩。
岂能不失望呢?
于是顾修韵夺过温平海那杯刚斟满的红酒杯,在后者惊愕眼神中仰脖喝尽,脸颊艳如苹果,她扭头抬着下巴,对着温平海说道:“你让我失望了,老学长。”
“我会毁灭你们,好为我们这一代腾出空间,无论你们是否愿意,世界必然是我们的。”
“祝你有个愉快晚上,党魁先生。”
说罢,顾修韵扫了眼还是保持一个姿势的少将父亲,双手放于膝上,眼中渐渐黯淡的吊灯,她像是自言自语道:“我的义务尽了。”
随后,这个即将迈入成年的女孩起身,在第三执委敲杯致意前走出宴会厅,她在决定联盟命运与她的命运的人们发言前离场。她孤单地穿梭在手捧银盘的宫装侍女衣裙长长流苏投下的幻影里。
人造太阳变作了月亮,如纱薄雾于紫海之上,她摘了一朵小小的紫堇花佩在胸前,轻轻地唱道:
“缄默的你啊,明明写了信
却害羞地匆匆融化~
却害羞地匆匆融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