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一天,瑞士施泰因小镇。
国内刚过晌午的时段,这个位于北半球莱茵河畔的镇子正值清晨,太阳还未升起,一切陷进安谧的宁静里,亮灯的地方希拉分布,风情满满的古旧壁画鲜明有特色,极具中世纪风格的各种老建筑屹立在灰蒙的阴翳底下,处处充斥着和平美好的气氛。
九月份的施泰因小镇气候适宜,昨儿刚下过雨,今早的地面、屋檐都淋了水,到处都湿漉漉的。
还这么早的天儿,临近河边的一处房子内,后花园那里,居住在此的中年夫妻已经起了,此刻在合力清理被风雨摧残过的花圃和草坪。
干了大半个小时活儿了,夫妻两个没多少交流,尤其是中年女人,非但不发一言,有时分明听到男人在讲话,可仍旧当作听不见,宛若身旁的伴侣是透明空气。
男人显然早都习以为常,无论妻子是否搭理,嘴里照说不误,讲着近日的一些事情,还有接下来的行程。
另外,也谈及自家儿子。
“现在国内差不多平息下来了,基本告一段落。”
“不过我们还不能回去。”
“……以后都回不去了。”
“来的时候我答应过你,咱们能在这边过安稳日子。”
“如今这边我都打理好了,这两年一直在解决这些,往后不会再被追着,你不要担心。”
……
“天明最近不大老实,他还在联系国内。”
……
夫妻两个都是亚洲面孔,高个子,长得也堂正顺眼,但从各自的面相来看,女人要比男人老上一头——不是年龄上的那种老气,而是气质之类的差出一大截。女人像是饱经风霜的样子,一张优雅精致的脸虽还停留在五十出头的样子,但面上的疲态遮掩不住,她的头发白了不少,比七十古来稀的岁数还夸张。
男人还是黑发,快六十了却保养得当,不仅一根银丝都没有,身形也不像这个年纪的大多数人,看起来高大又周正,背挺得很直,隐隐可见年轻时的帅气英俊。
泡过水的地面湿滑,小道的低坑里积着脏泥。
中年女人不嫌弃,蹲在地上直接用手清理,她的裤腿湿了,黏贴在瘦弱的腿肚上。
男人说:“安安最近好像经常出现,六月份就回城了。”
听见耳熟的小名,中年女人停了一两秒,似是生锈的机器蓦然被启动,勉强有了点响动。
“她这两天似乎遇到了麻烦,比较难办。”中年男人陈述,语调关切,可脸上不见半分担忧,“惹到了裴家那小子,还把孙家扯进去了,闹得挺厉害的。”
锄草的工具成了摆设,女人再没有动过。
暗暗观摩她的反应,纪云京问:“要不要帮她?”
程玉珠垂首,瞧着脏兮兮的地面,这才不当哑巴了,冷冰冰刺道:“不用你假惺惺装好人。”
纪云京说:“毕竟是我的孩子,好歹父女一场,应该的。”
记不屑于这个老东西的表面好意,程玉珠死盯着纪云京,眼里像淬了毒。
纪云京风轻云淡,又讲道:“别这么看着我,当初也是你同意的,是你要把女儿丢下。”
受不了一再的言语刺激,听到这句明晃晃的揭短后,程玉珠的眼神又垮塌下来,良久,反驳不了丈夫的刻薄,程玉珠只说:“她不是你的女儿,跟你没关系。”
纪云京说:“她是咱们养大的。”
“她不该姓纪。”
“已经是定局了,改变不了。”
恶狠狠望着丈夫的脸,程玉珠看仇人一样,不断重复那个观点:“她不是纪家的人,和你们无关。”
“她就是我跟你的孩子。”纪云京纠正道,听完也不恼,眸光深深,好似看穿了妻子的弱点,不慢不紧地陈述,“别忘了,当初在高桥镇和玉洛他们一起,是你……”
不等他讲完,程玉珠扔下工具,替他说了那个残酷黑暗的事实,眼也不眨,一字一顿接道:“她也不是我的女儿……我们的女儿早没了,一生下来就没了。”
终是打住,不再用这个折磨她。纪云京面上的神情片刻间也变得难堪,黯然须臾,上前也蹲着,不计较地要为妻子拧干裤子,以免着凉。
可惜程玉珠不领情,排斥他的靠近,下意识戒备起来,一个趔趄险些栽地上。
纪云京眼疾手快,及时拉住她,温和说:“小心。”
手臂上的温热接触传来,好似碰到了危险的东西,避之如蛇蝎,程玉珠女士猛地一个激灵,浑身上下的毛孔都瞬间缩紧,后怕地慌忙往旁边躲。
畏惧纪云京的接近,对这个同床共枕了几十年的丈夫感到不信任,忌惮深入骨子。
知道她会躲,纪云京提前就用力拽着,将人朝自己面前拉扯。
程玉珠脸都白了,血色全无,犹如被打了一闷棍。
可她始终不吭声,不曾大喊大叫,连痛呼一次都没有。
平静的河边,清早的微风柔和舒适,这一处不起眼,也无人看到。
不惊讶妻子的表现,纪云京和善解释:“我只是想帮你,你裤子上都是水,今天气温低,别感冒了。”
程玉珠不接受,然而孱弱的病壳子身体废物,连挣扎都困难。
每天都定期吃治疗精神疾病类的药物,哪还有力气,这把上了年纪的骨头连小孩儿都比不过,更别说大人了。
纪云京维持着绅士风度,不责备妻子的远离。他说着安抚的话,拍拍程玉珠的肩膀,直到程玉珠不挣扎了,才说:“这边天气不好,等过阵子我们换个地方,搬到别处去。”
一席劝慰可谓体贴至极,完美好男人的架势。
但这话听在程玉珠耳朵里却不是那么回事,搬走意味着离开,要再一次脱离刚熟悉的邻居和地方。当场警觉起来,程玉珠有些激动:“你又要做什么?又想害谁,要把我关哪里?”
纪云京说:“不做什么,只是搬到其它的去处。”
程玉珠不相信,依据上一回的经验,父子两个就是连哄带骗把她丢进疯人院的,她一想起来就身体发颤,筛糠记般抖了抖,连连后退半步。
“离我远点,滚开!”近乎失控的,程玉珠脖子都红了,但不大声吵嚷,怕引来周边的住户围观而招惹麻烦,“滚……”
纪云京不走,欲控制她。
精神状态本就极差,被如此一逼迫,程玉珠又变得神叨叨的,半疯半不疯。她不接纳丈夫的好意,失去了先前的优雅稳定,视纪云京为仇人,不住地骂:“你怎么不去死,为什么还活着……你个祸害,你去死……你就该死在那场火里……我也该死,我死了就好了,都死了就好了……”
终是纪云京抓住她,强行将其控制住,避免她发疯做出偏激的行为。
不多时,房子里出来其他人,有管家,有私人医护。
大哥纪天明也在其中。
发病的疯子太难对付,哪怕是这种被药物掏空了的,几个男的合伙才把她稳住,硬逼着送回屋里灌药。
控制不了自己,程玉珠边挣扎边打自己,也抓伤了儿子。
纪天明不幸挂彩,左侧脸颊立马就是一道血印子。
但纪云京并不在乎这个儿子,只关注妻子的状况,连看都没看纪天明一眼。
进门了,纪天明还被推了一把。
不知是谁推的,总之不是故意。
搞定程玉珠,世界清净了,纪天明感觉到痛,不由自主摸了摸抓伤。
不懂亲爸干嘛还留着这个累赘,纪天明抹了把脸,目光阴沉。
z城的下午阳光明媚,是相反的天气。
夜里的浓雾消散,后面的半天晴朗,万里无云。
河源的大平层房子里光线明亮,房间门直至两点多才打开。
后夜里睡得不错,上午也安稳度过。
南迦留在这边,没去公司。
倒不是计划有变,临时才不出门,而是c城传来消息,孙家需要这边打配合。南迦推迟了今天的所有安排,包括一个重要的内部会议。
纪岑安同样留着,捣鼓了一两个小时的电脑,背靠床头。
在孙家接通这边的视频之前,纪岑安放下一次手上的事,什么都不说,将一旁的南迦托起来放跟前,低下眼小声说:“我要出去一趟。”
南迦不问具体的:“嗯。”
“找杨叔,”纪岑安说,自觉讲明白,“托他帮个忙,想找人。”
南迦点头:“好。”
一夜过去,到了白天,双方各有行动。
在出门前,纪岑安蹭蹭南迦的脖子,顺开她锁骨上的头发,拂到腰后面。
下午的时光琐碎,很多要做的。
纪岑安是三点多出去,特意从后门绕行,隐匿身形很是低调。
约见杨叔不是在杨开明家里,也不是杨家附近。
纪岑安只与杨开明碰面了几分钟,在杨叔外出下棋的路上“偶遇”对方,同行一段路,之后就分开了。
双方交换了一些信息,纪岑安想要找当初在纪家做过工的老员工,不指定是哪个,但打算找到最早的那批——最好是在她小时候甚至未出世之前就在纪家打过工的那种,越早越好。
有的东西网上查不记到,任凭纪岑安再有本事也不行,必须求助真实的人。
虽然杨开明只为她当管家,但杨叔比纪岑安更了解纪家内部的雇佣情况,也认识更多的人,比她更有门路。毕竟以前的纪岑安是高高在上的富二代,她可不会在意家里的帮佣,反而是杨叔这个老实巴交的时常和那些员工打交道,多少了解一些。
杨叔办事牢靠,通过一层一层的找寻,竟真寻到了一位九几年就在纪家做事的老太。
老太在纪岑安出世后没多久就被辞退了,现今早就不在城里,前几年就搬回了乡下,打探到她的动向可不容易。
纪岑安独自出城,登门拜访,去见见这位。
老太可不认识纪岑安,年纪大了,脑子有点痴呆,一会儿糊涂一会儿清醒的,有问题也回答不上来,听不明白纪岑安的话。
老婆子认错了人,见到纪岑安的第一眼就突然逮住她,迷茫地喊“玉洛”,问“你咋来这儿呐”,等醒神了,听到纪岑安的真实身份,啰啰嗦嗦说“你是那个孩子,是你啊”,但过一会儿又痴傻分不清了,仅仅隐约记得纪家和孩子这两个信息,一开口称呼纪岑安“玉珠”,看看纪岑安平坦的肚子,好奇用方言嘟囔了一堆奇怪的话,大意是问她不是找地方养胎去了吗,怎么到这儿来了。
待到快要告别之际,老太再次懵圈,这回连刚才记住的也抛到九霄云外了。纪岑安要走,老婆子拦着,对着她左瞧右瞧的,仍是唤她“玉洛”,慈祥笑着说:“玉珠才讲起你,讲你要带着二爷回来,还真是……”
也不晓得把纪岑安当成了哪个旧识,老婆子糊涂得不行。
老太的家里人觉得歉然,不知道纪家是哪一家,村里不问外事,哪里清楚老太二十几年前在何处做过工。老太以往住家工作的地方可不止一处,在城里好多家都干过活儿。只当纪岑安是老太曾经哪个雇主家的好心姑娘前来探望,老太的家里人没上心。
好似线索骤然间被连通,纪岑安顿住,脑海里闪过什么。她转回身,重视起老太的絮叨,认真请教:“二爷是谁?”
老太愣了愣,也记不得了。
纪岑安换了个说法,问:“玉珠是我的哪个?”
老太带着厚重的口音说:“你傻咧,玉珠你阿姊呐。你走太久,囊个不识得呐?”
僵滞地站在门口,纪岑安怔神。
老太还在碎碎念:“你老早就嫁人,那个时候才十几多点,跟二爷出去咯,都不来玉珠这里,我都快认不得你了。你家早没得了,玉珠管你,是放不下,你莫气咯,姊妹两个好好咧……”
一步步走出农村的老房子,到路边上车。
纪岑安坐在驾驶座,看着前两天打来的陌生异国号码,还有那把钥匙和风景明信片,陷入沉思。
不久,车子启动,缓缓向前开。
一路西行。
到了县城的分岔路口,纪岑安没往回程的路上继续行驶,径直调转方向,一点不犹豫地朝向高桥镇进发。
去高桥镇,找到陈启睿上次提到过的地址。
周家,阿冲家的老屋。现在阿冲老妈和小宇的居住所在地。
阿冲老妈是为数不多的知记情者之一了。
当年那场火灾带走了许多人,江添家的老一辈早都去世,跟那桩事稍微有牵连的,还活着的,而今只剩阿冲老妈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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