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无霜带着空青和秋桑去了城北。
京城向来有“东富西贵,南贫北贱”的说法,由此可见,住在城南和城北的人,其境遇显然都不会有多好。
按着程氏的说法,忍冬的婆家就在城北的猫儿胡同。
马车在猫儿胡同巷子口停了下来。
昨儿夜里下了一场雨,雨其实算不得大,但已经让这巷子里变得泥泞不堪,再混上从各家泼出来的散发着各种味道的脏水……
实在是让人见之生畏。
空青和秋桑也是过过苦日子的,见着此等情景倒也还能适应,可两人还是拧起了眉头。
空青撩开车帘,“主子,这里太脏了,您有何事吩咐我们去办就行了,您就在马车上等着我们回来,这样您看行吗?”
陆无霜摇了摇头。
“不必了。”
然后扶着空青和秋桑的手下了马车。
虽然城北住的都是些贫苦之人,但这猫儿胡同就算在这里也明显是垫底的存在,让陆无霜只看上一眼,便已经紧紧攥起了拳头。
倒不是她受不得这里的脏乱。
而是……
忍冬四人一开始就是按着大丫鬟来培养的,从前跟在陆无霜的身边,平时也就只需要照顾陆无霜的生活起居罢了,粗活儿更是从来没沾过手,说是丫鬟,比起一些人家的小姐也是不差的。
可现在,忍冬却在这脏乱得让人难以忍受的猫儿胡同里待了四年!
陆无霜深吸一口气。
随后,她当先朝着胡同里迈了过去。
绣了并蒂莲的精致绣鞋踩在了脏水里,溅起的水花顺势附在了裙角绣着的鹅黄的迎春花上……
不知为何,此情此景,莫名就让人觉得心中一凛。
空青和秋桑对视一眼,连忙跟了上去。
猫儿胡同里住了不少户人家,家家都是老老小小的一大家子,时不时就能听到院子里传来孩子的哭声,以及大人的呵斥声,也有忙完了早上的活计,三三两两凑在一起做针线活儿的女人,以及拄着拐杖三五成群晒太阳的老人。
无论怎么看都与这种地方不搭边的陆无霜一走进巷子里,立即就得到了所有人的注视。
被这么多灼灼目光一眨不眨地盯着,陆无霜面色没有任何的变化。
她在几名坐在家门口做针线的女人跟前停了下来。
“几位大嫂,敢问李家在哪里?”陆无霜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李二家。”
“李二?”
几个女人便都拿了一种意味莫名的目光打量着她。
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一个女人抬手往前面不远处指了指,“喏,前面,关着门的那一家就是了。”
陆无霜轻轻点头:“多谢。”
然后顺着女人指的方向继续前行。
很快,陆无霜也就站在了李二家的门外。
木门紧紧闭着,却阻隔不了院子里的声音传出来。
“没用的东西,每天只知道吃!”
“养着你有什么用?”
“你以为你还是大家小姐身边得重用的大丫鬟?”
“早点死了心吧!”
“既然嫁给了我家小二子,你就算是死也只能死在这里!”
“狗蛋儿,看看你这木头娘……”
“还好咱们狗蛋儿没像你这木头娘一样……”
“木头娘,木头娘!”
孩童清脆稚嫩的笑声响起,还伴随着扔东西的“砰砰”声。
陆无霜再忍受不得,她抬手推门,却发现门从里面栓上了,竟是纹丝不动。
空青连忙上前:“主子,让我们来!”
陆无霜便暂且退了一步。
空青和秋桑上前,动作一致地抬脚。
“砰!”
两扇木门在一声巨响之中被踹得飞出老远,最后砸在了院子中间的空地上。
别说是院子里的人了,就是远远看着这边的那些人,这时都惊得说不出话来。
谁也没看出来,这样两个看着瘦弱的小丫头,有这么大的力气不说,做事还这么虎。
空青和秋桑往两边让开。
“主子。”
陆无霜轻轻点头,然后踏进了院子。
这是个普通,甚至可以说是破败的一进院子,三间正房,东西两侧各有两间厢房,此刻正房的左侧坐着两个男人,一人约五十许的年纪,另一个看着就极为油滑的男人则是二十七八的样子。
正房的右侧,板着一张脸的老妇坐在杌子上,旁边站了一个神情木然的年轻女人,在女人旁边还有一个约莫三岁的小男孩儿,正拿着手里的小石子儿往女人身上丢。
丢一颗石子儿,唤一声“木头娘”。
每到此时,那刻薄的老妇人便都会笑着拍手以示鼓励。
年轻女人似是早就习惯了这样的对待,她神情麻木,一双眼睛低垂着看着地面。
空青和秋桑闹出来的动静这么大,这一家老小都下意识地看向这些不速之客,唯有这年轻女人,仿佛已经麻木得连好奇心都没有了,连头都不曾抬。
陆无霜心中一酸。
哪怕这年轻女人与四年前无疑有着云泥之别,但这是与她相伴十几年的人,她又怎么会认不出,这就是忍冬呢?
陆无霜的四名大丫鬟都是同一年生的,只不过月份有大小而已,忍冬是四人中最大的,也是最为沉稳的,向来就像是姐姐一样照顾着陆无霜与其他三人。
在陆无霜的记忆之中,忍冬就如静静绽放的水莲花,是温柔而又美好的。
可现在……
这朵美好的水莲花,在了生活的磨难中已经几近枯萎。
心头怒火往上窜的同时,陆无霜的声音却无比的轻柔。
“忍冬。”她唤道。
麻木地立于屋檐下的年轻女人眼皮微微一颤,总算是有了有别于麻木的其他反应。
但她还是没有抬头,直到她第二次听到自己的名字。
“忍冬!”陆无霜再次唤了一声。
到这时,忍冬才确定,这不是自己的幻听,她是真的听到了主子的声音。
她猛地抬头。
在看到陆无霜的那一刻,这四年无论遭遇什么都没有流过的泪,瞬间自眼中汹涌而出。
“主子!”
忍冬唤了一声。
声音里带着狂喜、委屈、不敢置信,等等诸多情绪。
到这时,院子里的其他人这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下一刻,几个人的面上便同时现出了如出一辙的警惕与防备。
小孩子不知掩饰,自然也就最先表现出来。
那浑身脏兮兮的小男孩儿先是警惕地看了陆无霜一眼,然后一把抱住半冬的腿。
也不知是不是有了某种危机感,先前还拿着石子儿扔半冬,一口一个“木头娘”的孩子,此时却是“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一边哭一边道:“娘,娘,你是我娘啊,你不能不要我……”
这样唤了几声,一时又故态复萌,张嘴就要朝着半冬的腿上咬去。
“小畜生,你敢!”陆无霜怒极。
不等她吩咐,秋桑就已经大步向前,拎起没来得及咬到半冬的小孩儿,再朝着旁边那年轻男人的身上一扔。
“砰!”
小孩儿砸在了年轻男人的身上,父子俩顿时滚成了一团。
“狗蛋儿!”
“小二子!”
院子里一时响起惊呼之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