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返的路不太好走。
这片的雾大,加上天色渐晚,裴越带着她去客栈歇一晚再上路。
听闻这家客栈的酒菜有名,厅里多的是人,嘈杂着吃酒聊天。
“他们在说什么?”沈不禄问道。
实在不是她八卦,隔壁桌的人自他们进来便一直在唉声叹气。
裴越回:“近来雨多,将粮食都淹了。”
他神情寡淡,倒是惹沈不禄好奇:“你们修仙者都不管这些事吗?”
“管不过来,久而久之,也没人再管了。”裴越道。
“可修仙...不是为了帮助百姓吗?”
裴越神态漠然,就像灵山上飘渺不定,触手不及的雾色。
他不无讥讽的道:“更多的是为了自己,人都是自私的为自己而活。”
“你也是吗?”沈不禄道。
“....以前不是,后来是了。”他这样说的。
这也是个倒霉孩子。
沈不禄叹了一口气。
“煞星祭了天,定是惹恼了天神,自那以后,这一片总是出现些怪事。”
有一声压低了嗓子的碎语冷不丁地钻入耳中。
桌上的酒杯被失手打翻,哐当的跌在脚边。
她对上裴越的目光。
再也笑不出来了。
那些人还在窃窃私语,声音小,却像蚂蚁一样钻的耳朵生疼。
“诶,你还记得么,祭天那日,我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多的血,延绵着祭祀台从下流。”
“可不是么,多少刀子往那煞星身上捅啊,也不愧是煞星,命硬的很,活生生被剜的不成人形,竟然还能哀嚎惨叫。”
“裴家的大仙人在一旁施法吊着一口气,她当然死不了。”
裴越的脸煞白煞白的。
他眼底是不可置信的惊慌。
...
破碎的记忆被细碎的人声呼啸着逐渐唤醒。
沈不禄怔怔的抬起头。
...
那日被强行打断的记忆再次浮现。
芋圆走开了身去买河灯,有人在背后唤她。
她一回头,看见了裴越。
等她追上去后,已经没了踪影。
再后来....
有人对她说,裴越在等她。
她跟着那人走,最后被万人绑上了祭台。
他们唾骂她。
说是因为她,天神不降雨。
他们要把她祭天。
他们说,只有这样才能让熄平天神的怒火。
是了。
她记起来了。
她是沈不禄。
传说中的煞星转世。
没有人期许过她,赠予她的只有对死亡的诅咒。
不禄。
早夭,年少而亡,夭折。
真不知道是该感叹还是讽刺。
仿佛生来就不平等。
就像是裴越,就像是她。
一个天之骄子,一个煞星厄运。
有多可笑。
就因为一签一卦。
她便被绑在了祭祀台上,受万人唾骂,遭千刀万剐。
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颈后的符纹烫的生疼。
囤积着的戾气愈压愈猛,在体内横冲直撞着等待某个契机爆发出来。
有人在哭,有人在叫,他们指着她喊。
煞星!
手掌一扬,幽冷的鬼火显了影,明灭不定的照亮她的眼睛,犹如地狱而来的鬼魅,阴郁凶戾。
“沈葫芦!”
裴越在唤她。
“不要伤人!”
棱锐的剑飒沓破空,抵上冰冷的鬼火,轻震着发出铮铮的鸣声。
她已经听不进了,抬手便抓住一人,尖锐的指甲轻而易举的刺破皮肉。
血液的气息明显让她更加振奋了,沈不禄深深嗅了一口,猛然扑了上去。
未果。
有人从身后拦腰抱住她。
找死!
她恼怒的回身,用指甲狠狠的刺入。
“...沈葫芦。”
那人唤她。
....
裴越。
她的动作稍稍滞了一瞬,他便猛地贴上来,手掌抵上她的后颈,一股子至纯的灵力蜂拥涌入,镇压着躁动的符文。
她反抗,戾气化作最锐利的武器,一次次穿过那人的躯体。
他没有放开她,死死将她按在怀里,一遍又一遍的重复:“沈葫芦,不要伤人。”
“他们是无辜的,伤了人就真的没法投胎了。”
“禹元在等你回家。”
所有人都是无辜的。
她难道就不无辜了吗。
她溃然大哭,血一样的泪沿着脸颊流下。
“裴越,我好疼啊。”
“我带你回家。”裴越道,“沈葫芦,我们回家。”
可沈不禄早就没有家了。
“裴越,你说过要替我复仇,可害我的那个人是裴家的,许是你的同门,许是你的兄长父辈,你又会怎么做?”
“那个人骗我,把我骗到了祭台,又告诉大家,都是因为煞星,天神才会降罚。”她道,“因为你第一次违逆了裴家,偷偷下了山,因为我会是你修行路上的绊脚石,因为裴家的独子不能有任何私欲,所以我必须死,是不是?”
她看着裴越,等他说些什么。
裴越只是看她,脸色惨白,比灵山上冰冷的月光还要白。
“你说的对,裴越,人都是为自己而活的。”
“沈葫芦...”
“裴越。”沈不禄打断他,“我想起临死那时的愿望了。”
裴越嗓子干涸:“...是什么?”
“...那一刹那,我想的是,能有一个人来对我说....沈不禄没有做错什么。”她盯着裴越,嘴唇微动,“你能....完成我的愿望吗?”
她的愿望好简单,可是自始自终,都没有人对她说过。
裴越的眼睫湿淋淋的。
他伸手去擦她脸上的血泪,手抖的厉害。
“....你没有错。”
“至始至终,什么都没做错。”
“替我向芋圆儿道个别。”沈不禄道,“...裴越,保重。”
从此再无沈不禄。
一切都结束了。
...
满地的血。
惨叫犹在耳畔回荡。
裴越面无表情的将剑收回,剑尖上的血滴到了袍边。
脏的很。
“孽畜!孽畜!我看你是魔障了!”
也确实是。
“你可知道!这般举动会毁了多年修行!你往后怎么修仙!”他的长辈气的跳脚,恨铁不成钢的瞪他,“我裴家怎么出了你这个欺师灭祖的孽畜!”
“一命抵一命,一刀不多,一刀不少。”裴越说罢,剑哐当的掉了地,锵然碎成两半。
“裴越不孝,以剑折多年养育之恩。”
没人敢拦他。
他只身离开裴家,往后独行江湖,平尽不平之事,只愿世间再无劫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