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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升天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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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官大监马三保聪明机智、雍容大度,这样的人果真是能名传千古。王朝中数我与他志趣相投彼此交好多年。他本名姓马名和,因靖难之役屡有功勋为燕王器重乃赐姓改“郑”。以他自小起侍奉陛下的经验告诉我,皇上一旦动了心思,必倾举国力去实现。虽那时郑和率船队浩浩荡荡出海寻人未果,但大国气势已彰显于诸藩,鼓舞永乐帝做出像龙一样能轰雷升天的神物都绝不在话下…李广太寻思,若想成功把皇上心思引导上天阶,必得有相应的谋机。于是他不惜散布于自家族兄的不利传闻:据说皇上登基日,世袭罔替的曹国公竟梦遇建文乘黑鹤归来,鹤嘴口叼妻与子牌位、爪紧叩国玺,面露悲愤极色。绕宫城三周后,于唳声中弃下玺印而去。国公忙拜下涕哭,有道音传来“蟾蜍蚀影,大明夜残”,玉坠地沿爪印遂碎。这影射无疑是对业已稳定昌盛帝国的怨咒,伤害不言而喻。流言传入朝中,就像工匠往复杂器件间准确敲下的最后楔子般巧妙,坚定了陛下造龙决心。同皇帝一样我对飞龙升天也掺杂有执念,把公念与私念相并举,一丝不苟地投入心力多年,终得塑成。那日里,在金碧辉煌的宫殿中,面对皇上我逐渐走神,想着将要上天重遇班背、想着要告知她我俩新的去往与构思,那是更加辽远的九天银河…当礼官定下以后日为确切的出发期时,我并无殿前失仪,庄重的表情下窝藏下另一张欢愉笑颜。是夜二更时分,我又攀上“飞龙”仔仔细细再检查一遍,并暗暗卸下机簧,构成新的扳道。翌日傍晚,在众人忙碌筹备接近结束时,月儿如约定好一般从山峭的那头出来了。我以最后的巡查为借口,号令所有人都暂且离开飞龙,以焚香设炉处为界。时候到了,我深吸一口气,独自一人慢慢登梯向上。底下的龙台处灯火通明,但上方却很是黑暗而安静,我手持火把沿着路悄然拨动起窍门。登顶龙首之后,环顾四下一片安宁,仿佛正立宇宙中心。我切换扳机,支撑物如脆弱的筷子一般纷纷折断,所有无用之物悉数脱离开龙身,似碎瓦剥落。我继而断然点下火索,荧荧光点像跑得快速的火蚂蚁,在众人的惊呼声中,各样叠放整齐的礼品贡物如雹子一般零乱砸下,人皆跪地嚎哭膜拜。巨大的火焰燃烧着发出骇人的轰鸣音,飞龙开始抖动身躯缓慢地升空,龙须、龙角处又喷出绚烂的焰火,煞是妖娆。我丢下火把紧紧抓住龙齿处的倚杆站立着向下看,许多佩刀的锦衣卫远远冲了过来,却被火舌热浪猛然掀翻,趴在地面上抬不起头来。而右中郎李广太则呆呆坐在树荫下的太师椅上没反应过来(或者是刚刚脚软跌下落座也理所当然的)。我掏出千里筒看他,多彩的焰光映照在他煞白的脸庞上活像被刚刚宰杀放血干净的祭祀之物,官帽被刮走、发须在风中凌乱,我豁开身心哈哈哈笑了。飞龙开始朝着月亮飞驰奔去,尾部是喷薄而出的壮丽烈火、具有多重层次的巨大焰柱——那代表不同的燃素正被交替着有序点燃。同时配应着我的还有由司天官事先估算好的风向与风速,果然是得到诚意伯刘基的真传,往月亮去的方位与时机都掐算得正正好。高空中迅猛的大风迎面向着我刮来,像神对犯下天罪的人在怒号。我感觉身子被压得厉害,体力渐渐不支刮倒在龙嘴的甲板,有如巨石傍身。这感觉在上次万家岭飞出的那次我就已品尝,不由自主出现热泪于迎风中夺眶而出的被狠命挤榨的体会(然而并不仅仅是风的因素,幻境里有另一番关于快速时力量增加的道理。因此刻龙身也正在吱咯吱咯地作响,沉重得接近散架状——是探天者挑战天庭时需承受的神威)。我侧头看地下,因喷焰燃烧得分外亮眼反而衬托下方处成为一片黝黑。我于是把头仰正,专心致志地看天:明亮的月盘在上方彻照,迎漾在泪水里仿佛我触手可捞出的无暇之璧。而那光让我的眼再次被刺激得淌出更多泪水,我又想起了犹怜之事。那日夜里,情形若在眼前。从山涧中引来的清泉在一旁的竹喉内缓慢流泻着,是应和我们的轻呼吸,除此之外别无其它声响,连恼人的虫啾都不见。月亮挂在眼前看得让人渐渐失神,似醉了瘫过去一般,我同她相依相靠着。“想上去那里,自到暹罗国我生命所经历的已经够多,都全得凭着自己一一征服过来。留在这地间我早就累了、厌倦了,不想再这么遗世独立下去...我真的好想念亲人。”

班背低音喃喃说着,“海上出征讨伐倭人的那回,云际间皎月现身,从岛中看去月的距离竟然如此贴近,是那样的勾我心魄。我咬牙切齿地涌动起心思,睹月想到故往、想起阿妈阿爹,悲从中来…自小起我就稀罕月亮,内心里那是壁画里飞天仙女手姿中的召唤、是离别人吟念中至高无伦的婵娟,是惋惜人间所没有的圣洁珍物。再大以后,知道草原之门的传说,我因此又认为,我的族亲们都在上面好好活着,也在等着我过去的日子到来。”

她的髻中脱出的几缕发丝撩到我的脸,微微痒痒的,我不由把脸皱巴起来,让皮肌增厚些减轻敏感。“但懂事起,我就想乘坐‘飞鸟’载上去看看,寻求从未见到过的家族亲宗,尤其想见李氏焖墩儿、先祖忽必烈、铁木真可汗。但再大以后,我对月亮生出另外看法——天空中不会无缘无故现身这样神秘的东西,它毫不虚幻地出现在那里、具具体体,即便是有仙界,那里必定有能过去的切实途径。”

“嗯,就等待时机盯着候鸟,到那时一同出发便是了….谁都知道快进入冬里时,鸟儿们都携家带口齐齐飞往那边避寒。”

我把脸皮舒缓下来,也随口说着,有着半玩笑的语气。此时意境不错、心情放松, 我随心所欲地想:绑住几只领头的雁儿雀儿的,让它们牵着风筝走,或许就能到达那月亮上去。“其实我是找了好几种方法,现在只需要有人帮助一把,就能上到那里去!”

哪曾料到她竟开始认真起来,已盘好辫子的头一下脱离我的肩,那瞬间我嗅到她特殊的发香:“你抬眼看看啊,人的世间如此实际,然而向上看到的蓝空白云太阳月亮,竟然那般满满的非实际与神圣。现实与非现实竟然同处同一个真实画面,这本身就不可思议,我于是判断那边具体的可能性还是大些。既然具体,那么先祖在上面的可能性也大,而非传说。”

她摆头盯向我,目光在月下迥然有神,剔透得像旋回着灵光的宝石:“也因此从这边的真实出发,不断地延续过去,就必然可以实在摸到那边的存有。”

她认真总结,不像在掂词择句,倒像在端正叙述。较真的话语听着有些拗口,引得我跟着紧张起来,重新眯眼盯住白晃得刺眼的圆月亮,在心里一步步消解她所描述的。诗人说的精妙“小时不识月,呼作白玉盘”,并与瑶台、青云、仙人联系做一块,书院中的文人总也评述:是顶格的绮丽与浪漫。可已然作古的诗人在长大后又如何重新认识此月?我自不明白,但感觉正是因不真切而让对月亮的看法溢起诗意。可她夜里说出的话夹杂有太多句词我听到却甚难理解,似乎对月亮的看法可远远超我、超过今古之人。我始叹息,现在想来,她必然先我到过幻境。可在当时,对软软偎在身边的人不属于这真实世间的感觉愈发浓重起来、沉甸甸郁结我心里——自从她在我面前卸下男装,我一直认为那点朦胧的隔阂已尽消除。也自以为历经死生之后已是彼此无猜,只是现在她所表露的心绪竟似又同我有了尺度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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