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6 章 黎嘉骏这次认真来刷北大副本,心情其实略微妙的。 虽然这个大学在她上辈子如雷贯耳了一辈子,但是就她现在四面查访结果就知道,其实这大学命运也很坎坷。 它在一九二七年的时候被张大帅率领的奉系军阀狠狠打了一棍,这一跪就跪到了一九二九年,差点儿就没爬起来。 就好像淘宝店铺一百个中好评里冒出了个差评,这一段时间的动荡直接膈应到了很多人,所以当初在高中时,程丝竹几个才劝她不要报考北大。 可是等看得多了就会知道,真的没什么东西是对一个大学的好坏能起决定性评价的。 一个月的时间到处逛,黎嘉骏对于北大校园已经不是两眼一抹黑了,其实不用信里提醒,她就知道北大即将设立文理法三个学院,而胡适将上任文学院院长,这事儿已经写了通告张贴在通告栏上,北大人都知道。 其实胡适本身在北大就是一个传奇的老师,他二十六岁就在北大任教了,教的还是中国哲学史,对于他任教的经过,只要是学文学的学生都知道,实在是很有意思。 对于上辈子一辈子没搞清哲学是个什么玩意儿的黎嘉骏来说,学哲学的都是牛逼人物,而教哲学的更是已经牛出了天际。当时听说胡适要教北大的中国哲学史,连章太炎都嗤之以鼻,于是讲台下那群没比他小两岁的毛头小子便翻了天,一个个要把胡适赶下讲台,但胡适讲课似乎确实是有什么新意的地方,有人要赶,也有人要留,吵来吵去吵个没完。 北大的学生要是真要赶教授,或者说这个年代的大学生要真要赶教师或者校长,是真的可行的。 清华的学生代表大会和学生护校纠察队曾经接连赶走一个校长,不让阎锡山派的第二个校长进校门,随后逼着教育部把第三个不负责的校长撤掉,直到现在的梅贻琦校长来了,才消停。前三个校长来来回回也就那么一年的时间,换得那叫一个勤快,这事儿问个清华人,人都当丰功伟绩巴不得跟你嘚瑟三天三夜。 一九一七年胡适来这儿任教的时候,北大还在蔡元培校长治下,风气之自由制霸全国,学生一个个像总裁一样狂霸酷炫,年轻呆萌的主角胡适大大就中招了,当时有一部分哲学系的人哭着喊着要赶他,吵不出结果,私下里居然请外系的人来评断。 这个人就是傅斯年。 上辈子黎嘉骏可能连这个人都没听说过。 但是这辈子只要经历过五四或者关注过这个运动的学生都知道这个人。 他是五四的旗手,学生游行运动总指挥,一个真正的学生领袖,总裁部部长。而现在,他也是北大的教授之一。 但他的声名却是在一九一九年以前就已经在北大内广为流传了,那时候他只是文学系的一个学生,却是出了名的学霸、师见愁,自己在图书馆刷一天,上课能把老教授都问倒。 哲学系的学生于是请文学系的傅斯年同学来旁听胡适老师的课,判断他还适不适合做老师…… 这坑爹的。 傅斯年听了几次胡适的课后,诚恳表示,胡适的课还是不错的,你们好好听。 哲学系的学生立马消停了,胡适大大的饭碗就被一个外系的学生给保住了。 给黎嘉骏还有蔡廷禄讲这故事的是她在北大哲学系随便扯的一个学生,一顿饭的工夫就听足了胡适的八卦。这个学长答应下午就带他俩去偷听胡适大大的课,还很好心地提醒他们要早点去否则没位子坐。 因为胡适的课其实很有意思,场场爆满,去晚了讲台上都没空地了。 要不是因为那封信,其实打死黎嘉骏都不会想到来听哲学课,就算看到了任胡适为文学院院长的通告,也只会下意识地当历史书来看,而不会把思维拐到去听他的课上去。 所以这就是命! 下午,北大红楼,中国哲学史教室。 幸亏两人去得早,一百人的教室没多久就坐满了。这次虽然不至于讲台上都有人,但还真是过道上坐了两排,上课铃刚响,传说中的胡适就进来了。 这次黎嘉骏还是很激动的,她陪着才蔡廷禄去听了华罗庚的课,因为恨了数学两辈子,她其实没有多少特别的心情,可是胡适实在是很有名的感觉,又有了《新月》杂志这么个契机在,她看这个老师怎么看怎么可爱。 胡适正值壮年,却没有发福,整个人还是瘦削的,长相依稀可以看出小帅,戴着一副圆框眼镜,短短的头发,穿着青色的长衫,下面是一条西装裤,还穿着皮鞋,虽然中西结合,但看学生的表情,大概这是他的日常配置,竟也不觉得多不和谐,倒是看他表情和身姿一派从容,风度翩翩。 “今天我们继续上一堂的内容,先秦文学。”
胡适开口就是很和缓的声音,不过有种和陈寅恪不一样的感觉,似乎更带感情和精气神儿一点。 他说完这句话,端详了一下教室,微笑:“这次又有很多生面孔呢。”
黎嘉骏心里咯噔一声,她蹭课蹭习惯了,倒没遇到过对是不是自己的学生有意见的老师,这一个月她见识了很多蹭课的,有外校的,有落榜待考的,还有北伐战争后退伍的,各种四面蹭课的年轻人,这时候不叫蹭课,叫偷听,虽说听起来难听点,但这些人听课都很认真,还有流传的话说是“正式生不如旁听生,旁听生不如偷听生”。偷听生大多都会在学校里闲逛后看到哪个教室有空座,就坐下来听,不出声也不心虚,理所当然的样子。果然,一听胡适的话,教室里很多人都面露茫然。 胡适说完那一句,就拿出一张纸,放上一支钢笔:“你们谁是偷听的,给我留下个名字。”
下面一阵骚动,有些心气高的面露不满,黎嘉骏心里也不大高兴。 “没有关系。”
胡适接着说,“偷听、正式听,都是我的学生,我想知道一下我的学生的名字。“ 这话听完,黎嘉骏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她眼睛一热,便要站起来,就见很多人陆陆续续地起身走过去,一个个很激动的样子,在讲台上那张纸上写下自己的名字。她连忙跟上去,排在蔡廷禄后面,待他写完了,她上去看,发现很多人不仅留了名字,还留了表字,她自己还没表字,没多想,便写下了“黎嘉骏和小伯乐”。 胡适看着她写完,眉一挑,朝她温和地笑了笑。 黎嘉骏很不好意思,回了一个笑,坐回了座位上。 待所有人写完了,胡适继续刚才的课。先秦文学主要就是秦统一中国前的哲学,大体就是孔子老子什么的,这个黎嘉骏就真心不大有兴趣了,但是她发现胡适在课堂方面真是颇下了一番工夫的,他简直不像在上课,而是在认真地演讲,语气和表情相契,手上有时还有动作,配上他特意浅显和简练的内容,竟然还让她听懂了一点。比如说,他似乎对同样在校的另一位教授的观念很不满,竟然直接就说:“这一点上,钱穆的考证必然是有问题的,我就反对老聃在孔子之后的说法,因为这种说法证据不足。如果证据足了,我为什么要反对?反正老子并不是我老子!”
这前老子和后老子语调拿捏极准,当场就有好几个学生喷笑了,黎嘉骏一边笑一边向旁边的哲学系学长求解说:“这这……这怎么了,胡先生为何如此激动,钱先生好像不是哲学系的吧。”
那学长也在笑:“钱先生是教中国通史的,两人在老子和孔子谁先谁后这事儿上争夺好久了,在课上隔空对骂好几回了,是我们这儿一桩公案。”
“课上也这样也太不留情面了吧。”
她还是觉得很不可思议。 见胡适正在低头翻书等学生笑完,那学长趁机又安利了一下:“何止课上,听说有回他们开教授会议都吵起来,钱先生让胡先生不要再坚持了,胡先生说钱先生所举的证据不能心服口服,若是能让他心服,那他就连自己的老子也不要了。”
“哈哈,多大仇!”
黎嘉骏刚说完,胡适轻咳了一下,这意思是要接着说了,大家只能压住笑意和话头,欢乐地听下去。 课毕,大家开心地走出去,迫不及待地要和同学分享课上北胡南钱的又一次隔空骂战。 黎嘉骏有些依依不舍的,见胡适收拾了书本,抬头看到了她,笑着招招手:“来来,小伯乐。”
黎嘉骏仿佛如愿以偿,摇着尾巴跑了上去:“胡先生。”
“我听老友提了一下你,你是小伯乐?”
“不不,拍照的是小伯乐,写文的是我,嘉骏。”
“你们都很不错。”
胡适鼓励了一下,“你从东大过来,可听了不少课了?”
“嗯,清华、燕京,也都去了。”
“原先学的什么?”
“法学。”
黎嘉骏很不好意思,“只是没学半个月,就……” “哦,法学。”
胡适思索了一下,“不知你想修哪个方向?”
“国……国际法吧。”
这时候学宪法没用啊。 “国际法的话,推荐你去听王化成教授的国际公法课,他家学渊源,在那一领域造诣颇深,且在北大与清华都教这课,堪称权威了。你若愿意,我去打听了课程给你。”
黎嘉骏受宠若惊:“不不不,哪能劳您大驾,您的课我在食堂门口随便扯个师兄就问到了,先生们的课都好打听得很,可方便了。”
胡适忍俊不禁:“好,一会儿我还有课,若有问题,你可到我的教员宿舍来找我谈,我给你记个地址,你也可以寄信给我。”
“谢谢!”
黎嘉骏快激动哭了。她和胡适互换了地址,抖着手拿着记了胡适大大地址的小字条,目送胡适优哉游哉地离开。 “别摇尾巴了。”
理科狗蔡廷禄在旁边当了近一小时的布景板,黑着个脸,“说好的听了中国哲学史就跟我去听高数的。”
“哎,计较死了,走走走!”
黎嘉骏推着他离开,一蹦一跳。 虽说拿了胡适的地址,可是黎嘉骏没有笔友好多年,又是学渣心理根深蒂固,哲学和法学两不沾边儿,国学更是扶不起,要她写什么她还真不知道。 可胡适却还记得她。一礼拜后,她忽然收到来自胡适的信,信上短暂地评价了她文章里白话文的用法,称赞她白话文用得“流畅自信”,然后就给了她一个地址,说给她介绍一个在法学方面很有造诣的人,此人本是清华毕业的高材生,后于美国获得博士学位,对于国际法也很有研究,现在山西大学任教,若是能得此人指点,远胜自己啃书十年。 此人名叫梅汝璈。 黎嘉骏捧信大叫:“蔡廷禄!菜包子!快来扶我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