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2 章 黎嘉骏的手在抖。 冷的。 圣诞节的气息丝毫没有受到战争的影响,霓虹灯挂满了街道两旁,乐声从四面八方传来,飘飘荡荡地会合在一起,热闹得像是满大街都在唱歌。有两个英军士兵头戴军帽,穿着厚厚的大衣,勾肩搭背地走过,他们明显喝多了,醉醺醺的,看到黎嘉骏,还吹了个口哨。 黎嘉骏站在街角的阴影里,微垂着头,冷冷地看着他们。 “奇怪的人……”一个士兵嘟囔着,拉着伙伴摇摇晃晃地走开。 旁边的门忽然拉开了,李修博走了出来,和她并排靠在墙上,他点燃了一根烟,疲惫道:“联系不上。”
黎嘉骏点点头,她转头看着李修博烟头上的光忽明忽暗,忽然道:“给我一根。”
李修博怔了一下,随即很自然地递了一根,还给她点上:“不知道你习不习惯我这个。”
“没什么习不习惯的。”
黎嘉骏知道这身体以前是会的,烟枪和洋烟都会,此时身体极度自然地接受了这一行为,她抽了一口,感到一股辣意直达喉间,随后一股淡淡的熏然的感觉涌上脑海,昏沉的脑子顿时清醒却又晕了不少,她闭上眼头靠着墙壁,吐出了烟。 与人生中唯一一次抽大麻的感觉很像,但是却小了很多,果然两者是一路货色。 两人站在墙角抽了会儿,总算缓过劲来,李修博揉了揉脸:“卢燃准备去南京。”
黎嘉骏一愣,她碾掉了烟头,摇头:“不能去。”
“我也这么说,但他坚持。”
李修博无奈,“他以前一直说他是滁州人,我哪知道他家人都在南京,而且廉先生带他的时间是最长的,他最崇敬她了,现在……” “她一定逃出来了。”
黎嘉骏笃定道,“廉姨是谁,早就跟她说要逃出来,她不可能死赖着。”
这么说着,她的声音却和手一样不可抑制地抖了起来,“一定是兵荒马乱的,找不到联系我们的办法罢了。”
“嘉骏 ……南京真的……”李修博欲言又止。 黎嘉骏胡乱地点点头,又摇摇头:“我不知道……” “你明明很肯定……你的稿子我都看过,如果真如你所说,那所有信都能联系起来……我觉得不可能,怎么可能呢,南京码头那么多的船,怎么可能被围城……屠杀?”
“我不知道……” “南京城那么多的人,日本疯了吗?就算退出了国联,国际形象还是要的呀,如果在这个时代,他们还屠城,那……那岂不是……” “我不知道……” “南京城会剩下多少人,五十万?六十万?如果都死了,那这尸体……” “我他妈说了我不知道!”
黎嘉骏突然暴怒起来,对上李修博惶惑不安的脸,她急促地呼吸了几下,逼着自己冷静下来,伸出手,“烟。”
李修博丝毫没被她的情绪影响,梦游似的又给她点了根烟。 黎嘉骏抖着手抽烟,另一只手牢牢地捂在胸前,只觉得骨子里的寒气搅得五脏一团糟乱,几乎要呼吸不过来,以至于吐出的烟都断断续续的。 她脑子更加混乱。 从南京开战起,已经快十天了,她没有收到廉玉的任何消息。没有电话,没有信,连个报平安的电报都没。 而此时,南京的情况被封锁得严严实实,国内的媒体都两眼一抹黑,只知道是有极不好的事情发生,却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样的事,而他们所做的最坏设想,其实已经与事实八九不离十。 然而这样的设想太过残酷,反而没有人敢去确认和报道出来。 报纸上竟然难得地出现一派歌舞升平的景象,其时距离最早的外国媒体消息到达中国,已经差不多了。 真相很快会从国外转播回来,黎嘉骏已经隐约有猜测,南京此时就算有媒体人,估计也死得差不多了,唯有外国人能将信息传递出去,而他们是联系不上中国的报纸的,唯有告诉位于国外的媒体。 她极度害怕看到报道的中国人的表情,无论麻木还是悲愤的,都抵不上事实的万分之一惨痛。 “……他如果真去,那我也去。”
她忽然扔了烟,使劲儿碾了碾,“他一个人,有什么用?”
“哎哟,姑奶奶,你就别凑热闹了!”
李修博快疯了,“我已经够烦的了!”
黎嘉骏噘起嘴,一个人在那儿生闷气。 “你说这怎么搞的,这儿没仗了,日子过得比打仗还低迷,感觉全城人都有亲戚在南京。”
李修博感叹。 “就算不是亲戚,朋友呢,师长呢?”
“要不是你提起廉先生,我自己都想不起我有那么多认识的人在南京……然而一个都联系不上。”
李修博抹了把脸,“我简直睡也睡不着,只见过一面的人都揪着我的心,那脸都是模糊的,偏偏还在脑子里晃来晃去,反复提醒我,我有认识的人,他在南京,他在南京……” “我也是……”黎嘉骏呢喃着,她蹲了下来,“不过不幸中的万幸……我认识的人,都知道南京不能去……虽然廉姨……但是……我告诉过她的,我告诉过她吧?到底有没有……” “你太累了,回去睡吧,我送你。”
“你不看着卢燃了?”
“他没这本事……” 黎嘉骏站起来,眼前一阵发晕,她靠墙站了一会儿,缓缓往前走。 这阵子身体越来越差,虽说余家要什么有什么,可是余见初也忙得不见人,其他人自然管不着她,她时常泡在报社看四面传来的稿件,三餐混乱,很快熬得面色蜡黄,再加上旁边南京一直悄无声息的,像个死亡之地一样散发着末世的气息,精神威压无处不在。 她简直要恨死自己为什么穿到这个时代来。 心里负担就能把她压崩溃了。 如果再过几十年她还能说小心汶川地震,毕竟那是天灾,可预警也可避开。但北方那座城,却真正是人祸,真的毫无办法。 几个黄包车载着盛装的洋人从身边呼啸而过奔驰向远处,乘客们不知道说了什么,女人们放声大笑,有一个太激动了,雪白的围脖掉在了地上,那车夫连忙停下车要去捡,可他在放下车把时,下意识地用手背抹了下鼻涕。 这一下可捅了马蜂窝,那洋女人尖叫着不许车夫去捡,其他车夫虽然不懂英语,但也明白这意思,只能干看着,可那女人又不愿自己下去,旁边坐着的男人刚才还因为逗笑了女人们而面有嘚瑟,此时也骂骂咧咧了,艰难地撑着扶手要站起来为女人捡围脖。 此时黎嘉骏背着相机包穿着章姨太给买的貂皮大衣,踢踏着高跟鞋手里还夹着根烟看着这边走过,那男人也不起来了,朝她礼貌地叫道:“不好意思,请问您懂英语吗?”
黎嘉骏当然就明白他们什么意思了,她放缓脚步,点点头,后面李修博正拿了东西赶过来。 “太好了,能麻烦您捡一下这个围脖吗?真是太感谢了!”
黎嘉骏又点点头,一言不发地走到围脖边,弯下腰刚伸手,又缩了回去,一脸嫌弃:“哎呀,刚好压在一口痰上,你们如果真的要……我……抱歉……” “上帝啊!”
那个洋女人直接疯了,“不,谢谢,我不要了。哦,再见,抱歉让您看到这么不干净的东西。”
她说着,转头跟同行的男人抱怨,“我简直受不了这个野蛮的地方了,随地排泄,连路中间都有那么恶心的东西!”
黎嘉骏袖手站在一旁,听着车夫们带着那女人的抱怨远去,此时李修博走了上来一脸疑惑:“你刚才在跟她们聊天?”
黎嘉骏弯腰捡起那个一干二净的围脖,拍了拍:“挺不错的哈。”
“……人家不要的?”
“我骗他们说有口痰。”
“这……”他一脸不赞同。 黎嘉骏也知道这样不对,但是在她不开心的时候别人那么开心让她很不爽,发现那是一群洋人的时候她更不爽,再到他们那种高人一等的姿态出现时,她只是让人家损失一条围脖已经很仁慈了。 “今儿老百姓呀,真呀真高兴!我回家去!”
李修博无奈地摇摇头,问:“黎?”
“黎!”
她回了黎宅,周一条竟然还没睡,在门房点着个火盆在看书,看到黎嘉骏来了,很是惊讶:“小姐,这么晚还回来?”
黎嘉骏手一甩把围脖扔给他:“明早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出门,这个你让后院的几个媳妇洗洗,算我送老太太的。”
“这是好东西啊,怎么突然间。”
“我讹来的,正当收入!”
“……小姐,您是喝酒了吗?这讹来的……”算正当收入吗? “反正她们别嫌弃上头一股洋人味儿就好,我闻了下,嘿,那香的臭的混着真是……”黎嘉骏放下了围脖,哼着歌儿就往自己房间走。 周一条连忙跟上,提这个盆子和铁钳:“小姐您先这儿坐会儿,我去拣点煤块给您烧水,顺便屋里点个火盆暖暖屋子床褥,要不然太阴冷了,会病的。”
黎嘉骏这才发现自己难得兴起回家一趟这么麻烦人,不由得有点不好意思:“哎,我没想到,太麻烦你了,余家那儿都有人准备的,反而没注意。”
说着围上围巾想一道去帮忙。 “没事儿,天天干,习惯了。”
周一条笑得憨厚,“您可千万别动手,我拿着您的工钱,还住您的房子,十来天也就帮您干这么点活儿,您可不能插手!“ 黎嘉骏只能作罢,乖乖地坐在火炉边烤起火来,忽然发现手边是一本快被翻烂的小说《狂人日记》,翻开的那一页上干干净净的什么备注都没有,连折痕都没,可见是极为爱护这本书的,只是年代实在久远,单薄的纸质经不起时间的考验罢了。 没承想,临时找来看家的助手还是个文化人,倒有点大材小用了。 黎嘉骏怕翻掉别人看的页码,想找个书签给垫一下,下意识地就往四面望,却看到了微微打开的窗外头大门边上黑乎乎的信箱。 鬼使神差地,她取下挂在窗沿上的钥匙,走出去打开了信箱,里面竟然有一小沓信! 作为看家的,竟然不检查邮箱也不收信!文化人看家就是不靠谱! 一边拿信,黎嘉骏心里一边毫无节操地吐槽。 她冲回门房展信一看,头一封就是寄给她的!是一封来自南京的信! 她激动得手都在抖,掐指一算日子,却又冷静下来,这信不是围城寄的,而是之前,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又翻了翻别处,确认只有这一封是寄给她的,她拆开了这封信,随意一扫,果然是廉玉寄的! 好哇,告诉我你到底在搞什么鬼!黎嘉骏心里暗骂,深吸一口气,看了起来。 信里是廉玉一贯有的傲娇和风趣,大篇幅描写她和家人在一块的日子,招猫逗狗玩儿子心无旁骛,只是想到上海的时候担心一下那儿的小伙伴,只有在信末尾才说起准备撤退的事,而且还是那种“哦对了……by the way……”的语气! 原本事情的进展如黎嘉骏预料的那样,她的丈夫家里但凡是个成年人都是大小官员,本身几乎不用担心撤退问题,可事情出就出在,南京此时就如封建王朝时的京城,一根棍子掉下去都能砸到好几个皇亲国戚,镇府方面安排的撤退工作根本无法支持那么多官员亲眷,到后来只能顾及官员,而亲眷却要自谋出路了。她现在也在想办法,却苦于她一开始获得了承诺,但后面却落了空,反而失去了弄票的最好时机,现在即使是她丈夫的上级要票也难,更枉论他们了。 信的最后,她竟然已经开始考虑,随着某军中熟人先跟着部队北渡长江再说。 “至少先行离开南京,不至于让亲友挂怀。此后事宜,唯当时再议了。”
然而,她到底有没有这么做,却没有第二封信来证明了。 黎嘉骏反复看了好几遍,每一个字眼都抠出来,死活没看出个子丑卯寅来,恨得牙都痒了,那到底是死没死!给句话啊!死没死! 还有,跟军队过江可以理解,日军现在三面合围,安全点的出路也确实没有。大群的难民沿着江从陆路往西南走,简直已经成了春运主干道,问题在于,这一路餐风露宿,比西天取经苦一万倍,她也没说她丈夫有没有一起,这一个女人带四岁的孩子,说不定还领一群家眷,全都是含着金汤勺不知柴米油盐贵的人,有多大的可能,活着走到重庆?! 看完了信,黎嘉骏那个愁啊,比之前认定廉玉死在南京了还要心烦。 人家也没什么意思,就是来报告一下,但是这个报告里面,信息量真心不大,还不如不报告,徒增心塞!黎嘉骏觉得,她都快变实心的了。 此时已近凌晨,她本应困意满满,此时却坐立难安,等周一条提着水壶进来时,她看着打开的门,就想冲出去,临了不忘交代一番:“周大哥,劳烦您照看一下我房间的炉子,我……我出去一下。”
“哎,这时候了您是想去哪儿?”
周一条急着拦在前面,“外面不太平啊。”
黎嘉骏晃晃信:“急事儿,实在耽搁不得了。”
“那您也稍等下,我跟您一块儿去,这大半夜的,怎么都不能让您一人走。”
黎嘉骏想想也对,等周一条去她屋里灭了炉子,穿上棉袄和围巾,两人一道出了门往外跑去。 卢燃果然还在报社,他就着灯光,埋头写着什么,等黎嘉骏两人带着一股冷风冲进去时,没等她出示信件,他却站起来了,昏黄的灯光下,满脸泪水。 他张张嘴,嘶哑地说了句话。 “什么?你说什么?”
黎嘉骏喘着气上前,把信放在桌上,低头却看到一张外文报纸,看起来是法语,她只是瞄了一眼,掏出手绢抓着卢燃的脸就开始抹,“怎么一个人躲在这儿偷偷哭呀?”
卢燃又说了一遍,离得近了,黎嘉骏终于听清了,他说:“南京被屠城了。”
黎嘉骏猛地僵住,她咬紧牙,握紧了手绢,整个人绷得紧紧的,她张了好几次嘴,都不知道该说什么。 后头,周一条却大声问:“什么?!”
卢燃整张脸哭得皱成一团,他摇摇头,捂住了脸。 黎嘉骏保持着给人擦脸的姿势,死死盯着前面,她脑子里一片空白。 听到南京大屠杀的消息,该是什么反应? 她不知道,也完全没想过,可她现在已经看到了。 卢燃捂着脸,哭得蹲到地上,整个人都蜷缩起来。周一条则跌坐在凳子上,完全呆滞了。 “怎么会这样呢……谁说的?哪儿听来的……你瞎说吧……”周一条还在喃喃自语,“你一定瞎说!黎小姐刚从这儿回来呢,她怎么没听说,你怎么就知道了!”
卢燃没回答,他还在哭。 黎嘉骏却如梦初醒,她望向桌上还崭新的报纸,发现后面还盖着一张,揭开来一看,是一份刚译完的电报,内容来自于身在法国的兔子[]办的《救国时报》。《救国时报》因为办报地址在西方,很多消息反而比国内还快,时常被同僚传回来作为消息参考或者抢第一手,这一次的时十二月二十号刊发的,开头就是有关南京的消息,除了有关南京保卫战的,下面还有一段,就是大屠杀的…… “日寇以空前之兵力进攻南京,肆行残暴,且对居民区域,残酷轰炸,以至街市为墟,死伤遍地。我国文化古迹珍藏亦多毁于寇手。据伦敦《每日邮报》南京通讯员称,彼亲见寇军将我军俘虏三百名,一律加以枪毙。沿江一带,尸身狼藉。日军汽车,在街上驰驶,碾过路上男女老少之尸身,血肉模糊,断手刖足,惨不忍睹。 ” 黎嘉骏抽噎一声,也狠狠地盖上了报纸,不敢再多看一眼。 此时脚边,卢燃毫无声息地半躺在地上,竟然哭昏过去了! 她和周一条此时都是灵魂出窍的状态,大惊失色之下只能僵手僵脚地扶起他,又是喊又是拍,总算把他弄醒了。 卢燃醒来第一反应,抓住黎嘉骏的手臂就是哭号:“嘉骏姐,我爹娘都在南京啊!”
黎嘉骏也哭:“我知道……我,我知道……” “我爷爷奶奶,他们也在啊……” “我知道我知道。”
“啊啊啊啊啊!”
他大吼起来,嘶哑的声音在深夜极为瘆人。 “嘉骏姐,我外婆还在滁州,我……我现在……我想……”他急得不知道该怎么说,只能盯着她。 理智上讲,黎嘉骏很想劝他放弃,可是看着他血红的双眼,她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能艰难地点点头。 仿佛得了莫大的鼓舞,卢燃跳起来:“我我我……我去收拾东西!”
“等等,你要干吗!”
“去滁州!”
“见鬼!你告诉我你怎么绕过南京过去!”
“怎么去……”卢燃茫然四顾,忽然想起,“坐船,坐船!”
“长江上都是军舰!”
黎嘉骏恨不得打醒他,“你冷静下来!”
“廉先生也在南京啊……”卢燃又哭,“嘉骏姐,全报社就您最有经验了,您想想办法啊!”
黎嘉骏气都不顺了,又想哭又想骂人,她再有通天的本事,也没法带个人穿越日军封锁线跑那么远去,滁州在安徽,她现在在上海,这分明是要她跨省啊! 等等!为什么她会去考虑可行性和路线啊!根本没可能啊! 见她不说话,卢燃只能一边忍着眼泪,一边着急地看着她。 旁边忽然传来“扑通”一声,两人望去,竟然是周一条跪在地上,他一个干瘦的中年男人,竟然也泪流满面的,他嘶哑道:“黎小姐,如果你们要去,求您带上我。”
“你,你们!”
黎嘉骏无语了,跺脚,“周大哥,你凑什么热闹啊!”
“我,我儿子好不容易在上海活下来……他一定要跟着部队走……我就权当他死了,但是……但是想到没人给他收尸……我,我……”周一条说着,泣不成声。 黎嘉骏无语望天,欲哭无泪。 旁边的房间,印刷机咔呲咔呲地响着,一份份报纸被印刷出来,等着在天亮时刊发出去。 再过几个小时,全国人都会看到、听到,知道那个消息。 她看着编辑室中这一老一少,简直不敢想象,当面前这缩影被扩大千万倍时,会是怎样的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