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生命案的那天,客栈里不但住着恶人谷的人,还有浩气盟的人,是不是?”周问鹤看着眼前这铁碑般的男人,缓缓地问,语气中充满着决然,像是随时准备将自己楔入这块铁碑之中。
“你怎么知道三个布商中有一个年轻人?”谢渊反问,听声音他正在极力抑制着自己,“你怎么知道其中一个人的匕首上有这个图案?”
“你只需回答我,是或者不是。”周问鹤眯起了眼睛,他就像一只全身毛发都竖立起来的野猫,战斗的号角已经在他脑内吹响,“我们都知道,浩气盟主谢渊,是不会说谎的。”
就在这一刻,铁鹤道人仿佛听到了钢铁受到巨力扭曲而发出的“吱呀”声。“那是他的骄傲,”他心里想,“他整个人都是由骄傲支撑着,他的人倒下之前,他不会允许他的骄傲先倒下。”
这关键一把,周问鹤赌赢了,谢渊紧抿着嘴唇,握拳的双手在黑暗中微微颤动,最后,他终于没有否认。
老旧的木质地板忽然传来了“咯吱”声,一个风度翩翩的白衣男子徐徐踱到谢渊背后,一只手若无其事地搭到了浩气盟主的肩头。“谢盟主,”他慢条斯理地说,“聊两句如何?”谢渊没有回头,黑暗中,他的一双眼睛还是死死盯住了周问鹤,道人仿佛觉得四周的空气已经变成了流沙,从四面八方向三个人迫来,压得自己一点气都吸不进肺里。
大约过了五个呼吸,沉默中的谢渊忽然低吼一声,整个身体向后撞去,同时一杆□□点向道人檀中。周问鹤本知道这是虚招,却还是被逼得连退了四五步,耳畔传来王遗风的声音:“留在屋内,不要出来。”抬头间,只看到一个戎装一个长袍,两道黑影从屋顶的豁口窜了出去。
周问鹤想起铁鹤剑还留在房中,正打算去取来,肩头被一个人抓住:“道爷,这是浩气盟和恶人谷的私事,我们不便插手啊。”不知什么时候,无漏和尚已经穿戴整齐站在了道人身边,道人一回头,正看见他的大脑袋。即使在这种黑暗中,那颗脑袋也似乎隐隐泛着一层淡光。
周问鹤急忙伸出三根手指,打个慈悲:“大师,贫道有一事请教。”
无漏显然没想到面前的人会突然多礼起来,两只胖手在胸口乱摇:“道兄有什么指点尽管开口好了,还请教什么。”
周问鹤也知道自己现在的举止有些奇怪,无奈他马上要问出的问题实在在要紧,太严肃,太开不得玩笑:“尊师野狐禅师……真的是十五年前便已圆寂了么?”
无漏和尚僵住了,他那两只原本在乱摇的手停在了胸前,整个人像是一尊拙劣的泥塑。过了许久,他才喃喃开口:“道爷……何出此言?”
“因为贫道有理由相信,”周问鹤说到这里,忍不住咽了一口口水,“十一年前,凶案发生的那晚,尊师也在这座客店中!”
“为什么!”和尚惊叫,声调像极了一只受惊的野鹅。
道人摊开手掌,把佛像凑到无漏眼前:“你有没有见过这个?我刚才在地板下面找到的。”
四周忽而归于寂静,但是周问鹤却觉得他听到了眼前这个胖和尚牙齿打颤的声音。
“这尊佛像,可是大宝光阁的收藏?”道人问。
无漏摇摇头:“不是,”他的声音如同梦呓,“这是二十余年前,我师父从外面带回来的。”说到这里他低下头,用一双肥胖的双手重重在脸上摩挲了两下,才用一种异常疲惫的语气接下去说:“我真希望这东西从来没入过我们宝光阁……还有,这根本不是佛像。”
“怎么?”道人正待再问,无漏已经点燃了火折子,两人站立的地方顿时蓬起一团橘黄色的光团,摇曳的光芒铺展在和尚脸上,拓下出了数不清的阴影,像是无数跳扭曲的黑虫在泛黄的面皮上虬结。
周问鹤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手中的东西,只一眼,他就确定,这真的不是佛像。这尊青铜铸像的身体四肢属于一个男性,他打着赤脚,袒胸露乳,一手指天,一手指地,身材匀称修长,总而言之,和一般的佛像无异,区别在于头部,这尊铜像,顶着一颗黑羊头。
这是一颗很标准,很写实的羊头,既没有什么艺术上的加工渲染,也看不出表情,如果把这颗头按在一只山羊的脖子上,那这就是一头寻常的山羊,不管是让人看到,还是让别的山羊看到,都不会留意到它。然而现在,注视着这颗羊头的周问鹤,不知为什么心中升起了一股莫名的寒意。一阵不可遏制的战栗从他的腰眼沿着脊椎一直传到了脑颅中。和这只羊头对视,他仿佛被吸走了一切的感情,快乐,愤怒,恐惧,哀伤,他都忘却了,只剩下了永久的空洞。他的身体和意识还留在堆腐朽的废墟里,但是魂魄却已脱离了出去,进入了一场永无止境的坠落中,上不见天,下不见底,只有不断将他吞噬的,无边的虚无。
忽然,他有了一种很奇怪的念头,这个念头是如此的荒唐,但是在道人看来却又是如此的理所当然。它像是毫无预兆之下钻进周问鹤颅内皮层下的,又像是早在他婴孩时期便已然埋入他脑中,如今忽然破土发芽的。铁鹤道人摸索着铜像,喃喃自语说:“凶案发生的那一晚……那两尊被斩首的地藏王像,其实是替身……不管那股力量的源头是什么,它真正要破坏的……”说到这里他又低头看了一眼手中的东西,摇曳的火光在那颗冷漠的羊头上闪烁,看起来,那颗头颅像是在朝他微微颔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