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个轻描淡写的字掠过道人耳畔,背后却牵引着一股排山倒海的力量。周问鹤仿佛听到了脑颅内发出的尖啸声,好像有无数块铁板在自己耳蜗之中高速摩擦。道人的嘴角开始止不住地抽动起来,他自己都觉得滑稽,牵动着僵硬的面皮勉强做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六羊村……有六只石羊的六羊村?”他缓缓说,声音变得出奇地嘶哑,“经常会起漫天大雾的六羊村?”
无漏和尚一愣:“道兄……知道那里?”
铁鹤道人点点头,喃喃说:“五毒教的花左使,就是在那里失踪的……令师为什么……会去那里?”
无漏的脸色开始阴晴不定,他似乎在犹豫着什么,一只手不自觉地在光头上来回摩挲,最终,他咬了咬牙,像是下定了决心,抬头对周问鹤说:“道兄,你可曾听说过天策虎贲营?”
道人摇摇头,他对于行伍的事向来不怎么热心。
无漏微微点点头,他的眼神中闪烁着一丝迟疑,像是不知从何处说起,正努力从一团乱麻中挑出一个话头来。沉吟良久,和尚才小心翼翼地开口:“天策府知节殿顶楼的尽头有一间库房,几乎从未有人见它打开过,有资历的将校们会告诉你那里面放着的是当年知节公的长槊,但那不是真的,那件库房里摆放的是……一件血衣。”
“血衣?”道人的眼睛眯了起来,他嗅到了一丝诡吊的味道。
“是一件明光铠,沾满血的明光铠,一直挂在库房当中的一个木架子上,上面的血渍都因为天长日久成了彻底的黑色。架子前面摆着一张八仙桌,上面放着一杯酒和一本金刚经,这两样东西,都是用来镇邪的。”
“这件血衣……是知节公的?”
“不是,血衣的主人是一个叫做张永通的人。”
周问鹤摇摇头,这个人他可是从来没听到过。无漏和尚继续说:“现在的人估计很少还记得这个名字,可是放在百年前,他却也算上一号人物。道兄你可记得,本朝武德元年,邢国公和伪郑僭主在洛阳有一场鏖战。当时城内粮尽,洛阳指日可破。”
周问鹤连忙说:“这我听说过,后来王世充在自己军中散布流言说有周公连续三晚托梦给一个小兵,答应帮王世充守城,洛阳相传是周公建造的,这条流言让伪梁军心大振。”
和尚点点头说:“那个小兵就是张永通,王世充让他当上参将,专门负责重修周公庙。”说到这里,他顿了顿,“重新的周公庙,同原先的相比大了不止三倍,绝望萌发的狂热情绪让那里天天都香火鼎盛,只是王世充当时很可能并不知道,庙中供奉的,并不是周公。”
“大师,你说……不是周公?”周问鹤忍不住插嘴。
“周公只是个幌子,但是当时没有人注意到。紧接着又发生了一件很奇怪的事,伪郑僭主很快下令进攻李密,但是,他要求所有出击的旗帜上都必须写上永通二字。”
周问鹤一愣:“王世充为什么对他这么看重?”
“这我不知道,然而当两年后王世充献出洛阳城,太宗皇帝在周公像的背后发现了一座神龛,神龛里供奉的,才是这座庙真正的主人。”
“是谁?”
和尚冷笑一声:“就是你手上拿着的东西。”
周问鹤忍不住再次仔细端详手里这件斑驳的铜器,原来,它竟是前隋遗物。
无漏像是要等道人心情平复一下,过了半晌才继续说:“还有一件传闻,你知道,迦楼罗王投奔洛阳后,和王世充关系并不好。”
周问鹤苦笑一声:“恐怕这世界上还没有什么人能容得下那个吃人恶魔。”
“据说李密战败后,帐下一名将领投降了王世充,一天夜里,他无意中在王世充一所人迹罕至的别院中听到朱粲和张永通的争执。不久后王世充和张永通从房里走出来,身边竟没带一个卫士。那个将领等两人走远,才壮着胆子潜进房中,结果看到迦楼罗王一个人瘫在一张椅子上,浑身是血,显然已经气绝多时,但是,他一只手臂僵却依然硬地抬着,笔直地指向房中伫立的一尊神像。”
“那尊神像难道也是……”
和尚点点头:“羊头佛。另外,那个潜入屋内的将领,姓程名叫咬金,他后来跟随太宗皇帝时改了个名字,叫做程知节。”
“知节公?”道人低呼一声,他忽然觉得这个地方空气淤滞得让他无法忍受,定了定神后又问:“可是,迦楼罗王,他不是被太宗皇帝……”
“斩首。”和尚打断了他的话。“没错,太宗皇帝攻克洛阳的时候,确实找到了一个迦楼罗王,当时他披着鲜艳的五彩法衣,像是一只猴子一样在地上蹦跳着。”说到这里,无漏和尚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太宗皇帝时候回忆说,城破后的洛阳就好像是地狱中恶鬼全都发了疯,整座古城完全被癫狂和恐惧灌满了。”
“那么王世充呢?”
“他彻底垮了,就像一具木偶一样被带到太宗皇帝面前。之前他已经整整失踪了一个月,但是城破那天他忽然出现在了自己的龙椅上……猜猜是谁把他带去间太宗皇帝的?”
周问鹤连忙摇摇头,这实在无从猜起。
无漏嘴角挂上了一丝嘲讽:“张永通。”
道人一愣:“他还活着?”
“下面才是最精彩的部分,张永通说服太宗皇帝,让自己为其效力。之后他带着羊头佛铜像,通过一个化名进入秦王府。你知道,太宗皇帝一生都热衷于各种荒诞不经的仙术,而张永通把这种热衷转化成了一种痴迷。登基之后,他竟然传旨让张永通掌管紫衣伯一手筹备起来的虎贲营。”
“紫衣伯?你是说……虎贲营的缔造者是紫衣伯王雅量?”
“没错,王雅量。”和尚顿了顿又说,“还记得当初王世充在洛阳城下以少胜多打垮李密的事吗?张永通让太宗皇帝相信这都是羊头佛的功劳。而当太宗皇帝大军压境之时,三个月不到时间,除洛阳以外的伪郑全境竟然不战而降,张永通声称这是因为王世充杀皇泰主触怒了羊头佛。”
周问鹤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太宗皇帝看来是相信了。”
“你明白了吗?虎贲营从建成之日起就是一个怪胎,营内无时无刻不充斥着诡异的宗教狂热气氛。几乎每隔几天那里就会流出让人不安的传闻。不是某个怯懦的新丁忽然没来由地自大轻慢,最后在演武时一个疏忽赔上了自己的性命,就是某个身经百战的校尉,有一天忽然像城破后的王世充一样,变成一具眼神涣散的傀儡。要不然就是莫名其妙的事故,不知所谓的仇恨,以及……一些根本不能解释的意外。但是撇开这些不谈,虎贲营依旧是天策府内公认的,最有战斗力的军队,它有着精良的装备,悍勇的士卒,以及充足的粮草补给,事实上,它很快就成长为天策府的中坚力量,直到有一天……”
“什么……”
“有一天人们发现张永通,整整齐齐地穿着全套的明光铠,倒毙在自己家中的一张椅子上,一只手抬着,默默指着房中的一个神龛。那里原本摆着他从洛阳带出来后,一直未曾离身的羊头佛铜像。”
“原本?你是说……”
“铜像不见了,之后再也没人见过它。据后来到场的知节公说,张永通的死相和迦楼罗王当年的死相一模一样。”
说到这里,无漏和尚抿紧双唇,像是强迫自己停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