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三月二十三日的早上,发生了与本案无关的另一起事件。
那一天,苍云队正白罗汉正在县城的家中轮休,卯时,一个仆佣模样的人匆匆敲开了他家的门。这人随身带着一封密信,落款者是他的东家,也就是都督府录事参军董老生。一桩都府高官私通安禄山的重案由此大白于天下,。拜它所赐,在破晓时分,都府正堂又一次座无虚席。田承业显然被这意外的变故弄得猝不及防,在大部分时间里,他只是茫然看着苍云高层一个个在自己的正堂上高谈阔论,不知该如何加入谈话。随着调查的进一步深入,被挖掘出来的案情越来越严重,董老生及其同党通过县城里两个郎中与杨不生联系,涉案人员遍布了都督府上下,功法六曹无一幸免。几个苍云高层的面色愈加难看,这也是意料中的事,谁都知道他们与安禄山之间的血海深仇。
之后的争论充满了火药味,当破阵营统领王不空提出将涉案人等全部押往苍云堡审问时,双方险些在正堂上爆发直接冲突。燕忘情用最大耐心安抚了自己的手下,但同时,她也非常冷淡地回绝了田承业为当晚赎金交付提供的所有帮助,田长史悲伤地意识到,都督府与苍云的蜜月期已然结束,现在的玄甲军,俨然成了雌伏在县城中的一只猛虎。
这次讨论的结果,是双方各退一步,王和尚不再坚持将嫌犯押赴苍云堡,而都督府付出的代价,是彻底从勒索事件的调查中抽离,再也无权过问此事,由都督府出面逮捕杨不生与两个郎中,但是所有嫌犯的审问必须要有苍云高层参与。这是三月二十三日中午之前发生的事,距离第二次赎金交付还剩六个时辰,整起种殃事件中,最漫长的一天开始了。
二十三日的早晨还发生了一件事,勒索案的第一个受害人,队正王洵的病情忽然开始好转了。风夜北发现他皮肤下的蛤蜊壳正在渐渐失去活性,原先绷紧的全身也松弛了下来。中午之后,他上吐下泻地清出了不少秽物,期间断断续续又醒过几次,但是情绪还算稳定。风夜北与宋森雪并不知道这些变化意味着什么,然而,这已经足够他们重燃起希望。
早上正堂里的会议,吕籍并没有参加,阮糜猜想,也许老苍头是不愿意亲眼看到县城的局势进一步失衡,也许,他只是厌倦了。过了午时,女校离开下榻的客栈,凭着记忆找到了吕宅。吕无念没在家,只有壮硕的老人孤零零蹲在门前,像是一截苍劲古朴的木桩,阮糜从他魁梧的背影里看到了一抹难以言喻的苍凉与落寞,命运对老吕而言真的很残酷,非要在他垂暮之年,逼他看着熟悉的东西一点点离他远去。
吕籍看到了女校,饱经风霜的面孔堆起笑容:“进来坐吧。”他晃着膀子站起身,努力要让自己的动作显得愉快一点。阮糜看在眼里,也不忍心说破,她随着老苍头走入屋内,如今这一方斗室看起来更加让人心生郁结。八壹中文網
吕籍原本要去备茶,却被阮校尉强行拦住,老苍头拗不过年轻人只好作罢,于是两人便分宾主落了座。
“阮姑娘这次来,是为了告诉我上午都督府里谈了些什么吧?我已经知道了。”老人强笑着,像啄米般兀自点着头,脸上露出惋惜的神色,“老董……不该呀,我跟他认识几十年了……他……”说道这里,吕籍皱起眉头,像是不知该怎么讲下去,爽朗如他,也有语塞的时候,“他……不是这种人呐……”
“正派是因为受到的诱惑不够,忠诚是因为背叛的代价太高,老爷子你在鬼门关前转了一辈子,这个道理应该比我明白。”
“我当然明白……明白……”老人诺诺连声,但紧接着,他的声调又提高了,“可这些话是针对你们年轻人说的呀!我们都这个年纪了,过了今天谁还知道明天,我们还有什么诱惑呀?比起安安稳稳活着还能有什么诱惑呀?”
阮糜不知该如何劝慰眼前的人,这个身经百战的老兵如今看来就像是个受了委屈的孩子。她只能无言地陪在对方身边,等着对方自己从消沉中走出来。
半晌之后,吕籍终于释然了一些,他露出勉强的笑容:“有劳阮校尉亲自跑这一趟,不管怎么说,老夫心里好受多了。”
“吕公你在说哪里话,其实……”阮糜的表情忽然有些尴尬,“说来惭愧,这次登门,末将还有另外一件事请教。”
吕籍不满地摆摆手:“哎!怎么那么客气啊,你我之间,有什么问题直接开口就行了嘛。”
女校为难地挠了挠头:“其实,是关于故友施鲁先生的。”
“哦?怎么了?”至少从表面看,吕籍的神色并没有变化,这让阮糜心中暗奇。
“老苍头,你就没有想过,施先生是遭了玄甲军毒手吗?”
吕籍闻言,陷入了沉默,片刻之后他才淡然回答:“我想过。”
“哦?”
“但是我没有找到证据。”老苍头叹了口气,“我不知道这对我来说是好事还是坏事,施鲁是我最好的朋友,燕帅是我最佩服的人……我不想同时失去他们。”
阮糜心中升起了一阵强烈的不妥,吕籍这段话说得太平静了,仿佛他之前已经独自演练过无数次,云淡风轻之中,女校感觉到了一种让人窒息的沉重,这不像是她认识的老苍头,她认识的老苍头,不应该这么如负重荷。天策女校不由暗自思忖,这老人是没有找到证据,还是从来都没去找过证据?
“开元二十一年的那次大捷后,没有人不感谢苍云,施鲁泉下有知,肯定也会这场胜利高兴吧。”说道这里,老人面露欣慰之色,但是在阮糜眼中,这垂暮的硬汉就像是一块千钧巨石,纹丝不动地压住了暗处滔天的浪涌。
女校站起身,头也不回地向门口走去,各种感情在她心中交战厮杀,她不知道该愤怒,该悲伤,还是该大笑,她也不知道一旦身在其中,该如何去分辨是非对错,她只想快点抽身离开,省得自己被这二十年的旧事压垮。当她走到门口时,女校止住了脚步,无论如何,她还是想确定一下,这里的主人究竟是不是早已知道了真相,有些问题她明明没有把握该不该问,但她就是忍不住开口。
“那可是两百多条人命!”女校转过头厉声喝道。
然而,她发现吕籍还是坐在远处,如同悠悠岁月中的一个囚徒,他的回答稳如泰山,而又轻描淡写:“那可是十年太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