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谬躺在冰冷的青砖上,迎接三张青铜面具里射出的目光。毫无生气的死灰色脸庞似乎正向在场诸位表达遗憾。
“这是怎么回事?”天先生问,“我说过不能杀他的。”
“我什么都没做。”地先生急忙辩解道,“他忽然开始口吐白沫,我连施救的时间都没有他就……”他说到这里,忽然又加上一句:“他身上那些伤,都不是我干的。”说完,他抬起头,意味深长地看了玄先生一眼。
“我留下的都不是致命伤。”玄先生低声说,看到另外两人沉默不语的样子,他又怒道,“我干拷问从来没有出过人命!”
另外两个人还是不置可否,那两张青铜鬼脸只是默然地对着他,就像老侩子手看着囚徒。过了半晌,地先生才凑近天先生耳畔:“现在怎么办?”
老者又看了一眼地上的张谬,那死尸忽然从七窍里流出了数股清水,他紧闭的眼口被水流撑开,仿佛是在对着他龇牙张目。
天先生惊得倒退一步,才发现那不过是自己的幻觉。地先生和玄先生都看着自己,不知道是被自己的举动吓到了,还是在等着自己的决策。
老者深吸一口气,然后缓缓吐出一句话:“扔下断崖。”
“现在?外面可有……”少年人说到这里,便没说下去,他那骇人的青铜恶鬼之下,藏着一张苍白惊恐的脸。
“总不能把死人留在‘青泥小筑’,只有冒一冒险了。”天先生说着,走到窗前悄悄张望了一下,确认外面没有人后,他招呼两个后生将尸体抬起来。
时间已经接近子时,漆黑的天地间只有连绵不绝的雨声。天先生在前面探路,地先生与玄先生一人抱头一人抱脚抬起张谬,这平日松垮垮的土夫子,如今断气份量却反而实了许多,外加上还要趟泥冒雨,地玄二人走得极不稳当。
湖心岛的渡口停着一艘小舫,本是用来游湖的,风雅有余而宽敞不足。摆进尸身之后就不剩什么地方了。三人勉强挤上船,狼狈地在舫沿上各占了一块巴掌大的位置,此时他们被雨打湿的鬼脸非但没有丝毫震慑力,反而还十分好笑。
地先生操橹,舫在漆黑的水面上徐徐前进,夜色里,犹如压着一片深不见底的虚空。玄先生紧盯着舫外的黑暗,像是随时会有什么东西从水下窜出来。他始终不愿意加入天地二人的谈话,从离开小筑到现在全程一言不发。
舫子在雨中行驶了约莫一碗茶时间,期间天先生被黑暗中来路不明的声音吓到了好几次。待到船终于靠岸,他不等停稳就已经飞身上岸,仿佛一刻也不愿意多待在张谬身边。其他人也陆续下舫,重新抬起张不详。在船里张夫子从上到下都吃饱了一身水,如今抬在手中变得比之前更沉了。
三人沿着小径往西面的断崖处前进,没走多远,天先生忽然收住脚步:“你们听!”潺潺雨声之中,隐约有悠扬的磬响飘渺而来,出尘脱俗得如同冥河的接引,没有一丝活人的气息。三个人朝磬声传来的方向睁大了眼睛,地玄二人甚至忘记放下手上的尸体。
渐渐地,夜雨中浮现出一盏飘摇不定的灯火,灯火越来越近,映照出它后面的一个佝偻蹒跚的身影。
“快趴下,快!”天先生忽然惊叫一声,倒伏在了身前的烂泥里,“闭上眼睛,别看!一眼都不能看!”另外两个人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他们都是第一次见到老者紧张到这等地步。
两人如法炮制滚入泥里,泥浆的咸臭味透过面具直侵入地先生脑中,随着磬声逼近,他全身都在雨中不自主地发抖。就是在这个时候,他们与你擦身而过,只是他们没有看到你,你也没有看到他们。
磬声最接近的时候,地先生感到它就在自己的头顶上,磬声之外,他还听见一个苍老的声音正在用梵文念念有词,那声音让他想起长着菌藓的朽木,埋着尸骸的腐土,让他感觉像是有千万只驱虫附着在他的全身。
地先生屏住呼吸,把头埋进烂泥,上下牙齿剧烈地打架。如果时间再长一点,他坚信自己一定会失禁。好在那要命的磬声并没有盘桓太久,一盏茶时间后,它就渐渐远去,最后完全隐没在了雨声中。
磬声消失后,天先生立刻从泥泞里站身起来,招呼众人继续搬运尸体。剩下的路比较容易,他们走到白天你撞见猴子的地方,将张谬抛下了山崖,对他们来说,江湖上只是又多了一个下落不明的人,实在不值得大惊小怪。
他们那边今晚的危机,如此便算是结束,然而你这边,危机却才刚刚开始。当孙百丈看到你毫发无伤地走进大堂,他不由分说就冲上来,伸出蒲扇似地大手拿向你檀中穴。下手之狠,身法之快,大大出乎你的意料。
你往后退了一步正寻思对策,忽然一个人影抢上前来一把将孙头领抱住,身形功底又远远在孙百丈之上。你定睛一看,出手救你的竟然是那个自称周云的道士。
“孙爷,有好话说。”他露出讪笑,仿佛完全没有感觉到大堂里的杀伐气氛。
孙百丈奋力挣脱,但饶是他如何暴跳如雷,困在对方怀中竟全然动弹不得。他这才明白是遇见了高手,冷哼一声不再挣扎。
你环顾四周,发现所有人看你都带着轻蔑之色,就连贝珠都对你敬而远之。
你无奈地摇摇头,这也是你料到的情景。“诸位怎么都还没回房?”你问。
“废话!”苏横怒道,“回房?那东西还在山庄里!”
袭击你跟孙百丈的东西没有回井里去,所以这群各怀鬼胎的宾客聚在此处抱团求生,你不知道值不值得为此惊讶。周云松开手臂,让孙霄汉回到座位上,后者投向你的目光里含着再明白不过的信息:“我要杀了你,我一定要杀了你,一有机会我就杀了你!”
然而这时的你已经不再害怕了,不仅仅是他,你觉得山庄里的一切都不值得你害怕了。
刚才你连滚带爬地跑回房间,盯着墙上的挂饰瑟瑟发抖。你自己都没想到,这个当初让你如坐针毡的东西,现在竟然能带来些许安全感。你像个孩子一样倒在床上呜呜哭起来,并且一点都不为刚才的行为羞耻,现在你的心里只能感到恐惧,你的魂魄就是一堆被恐惧扯烂的碎絮,吓破胆,原来就是这个意思。
你噙着泪合上眼皮,因为目光所能及的一切都让你心惊肉跳,你只想要黑暗,纯粹的黑暗,只有在黑暗里你才能感到安心,只有黑暗里才有你的藏身之处。你的脸因为痛哭而扭曲,自己浑身湿透的样子让你想起了刚才看到的那只死鸡。绝望一浪浪地袭来,你汲取不到一丝安慰,你感觉自己的心智在原野里嚎叫着狂奔,而你根本抓不住它。
然后就在下一刻,哭泣和颤抖忽然停止了,你躺在床上,平静得如同在酣睡,接着,你慢慢睁开了眼睛。眼泪还挂在你的眼角,你的眼睛里有着疑惑,有着欣喜,还有着震惊,但是没有恐惧。
你看着你的房间,它还是跟以往一样,只不过,现在它是灰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