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呼吸时间过去了,门后面还是寂然无声,这让我不禁有些茫然,我已经做好了死缠烂打的准备,甚至被游轸骂得狗血淋头都比现在的情形好。可惜老恶棍没有按我想的思路走,面对大门,我产生了蚍蜉撼树般的无力感。
束手无策下,我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哀求下去:“父亲,你知道吗?马婆死了!张广定也死了!浩气盟姓庾的,他已经带着人,扔下我们自己跑了!现在没人能拦得住菩萨了,你是它要找的下一个,你躲不过去的,父亲!”
我又连拍了十几下门板,直拍得自己手掌生疼,我暗下决心,就算没法说服老恶棍,我也要逼他给出一点反应:“张广定是被菩萨聪自家房子里拖出来,活活咬死的,骨肉碎了一地呀!但是马婆,马婆是自杀的,菩萨找上她时,她已经投了剪子河,菩萨也拿它没办法!父亲,你干嘛不学学马婆,反正都要死,为什么不死得好受一点?”
“马婆跟张广定都死了?”门内终于有了动静,这让我不由喜出望外,激动得舌头都有些打结了:
“我,我看见的,亲眼见他们死的!当初三个人如今只剩父亲您一个了,菩萨它正在过来,没时间了呀父亲!如果,如果父亲您对自己下不了手……”我斜倚着门,从怀中掏出绿瓷小瓶掂量了一下,里面的药还足够麻翻一个大活人,“儿子有办法,让你走得毫无痛苦……”
游轸那边复又归于沉默,黑漆漆的房屋就像一团浓雾压在我的心头,过了许久,里面忽然一声暴喝,犹如炸雷滚过乌云:“滚!”
“父亲!”
“滚出去!”
之后门内就鸦雀无声了,任凭我如何哭求,那老贼都没有一点反应。
“狗东西,等着菩萨拿你碎尸万段吧!”我咬紧牙关留下最后一句话,愤然拂袖而去。事情没有按照想象中发展,这让我越想越愤愤不平。往后的路又变得艰难起来,我该怎么做呢?我知道应该去找庾冰,但双脚却带着我跑向村尾。我对自己说,要先去处理掉二枝,但事实上,我只是在单纯地远离毛菩萨。
于是我又跑到了废井前,这是今晚我第三次直面那不祥之物。也是我最惊恐的一次:二枝的尸体不见了。
秸秆四散在井台边,地上有一些类似拖拉的痕迹通向屋后,但是没走多远,痕迹开始变得越来越不像是在拖行。我的视线追着它一路望向远处,心几乎要跳出胸膛,我仿佛听见狼藉的泥泞在向我说话。一开始地上似乎是匍匐的痕迹,后来变成膝行,渐渐地,变成手足并用,终于,在转入屋后前,它彻底变成一行足迹,又深又宽的足迹。我实在太熟悉了,那正是二枝的足迹。
不管二枝从魏老太爷手里拿到的是什么?它跟二枝肯定不愿放过我。我屏住呼吸环视四周,感觉自己连眼珠都在发颤,每一片黑暗都在发出怪声,每一座空屋后都像是有东西即将跳出来。
猛然间,我听到背后有足音靠近,慌忙转过身,却只有冷月空宅立在我的眼前。我的思绪已经混不堪,仿佛到处都是趿拉而来的脚步声,我分不清那些声音是出现在我的脑子里,还是源于我自己脚下。
黑暗中,我听见了“喀喇”一声,似乎是谁碰倒了屋后的水桶,我急忙转向那栋房子,攥紧拳头打算殊死一战。但是那房子之后就再也没了动静,不知过了多久,另一栋房子后面又传来不明缘由的怪声。阴影太多了,到处都是死角。我像没头苍蝇一样原地转了好几个圈,险些把自己绕晕过去。
正当我告诫自己沉住气时,黑暗中有个低矮的东西在我眼前晃了晃。一开始,我以为是匍匐在地的二枝,但那东西随即走到了月光下,原来是一只黄皮子。
那畜牲看见我一点也不害怕,反而人立起来,两只前爪蹭着胡须,漫不经心地与我对视着。这场面太怪诞了,怪诞到我有点想哭,又有点想笑。
黄鼠狼既不说话也不动弹,它只是跟我相对而站,仿佛中了定身法。只有那一双眼睛还在咕噜噜乱转,显然正动着什么心思。忽然之间,一道电光划过我的脑海,我明白了它的企图,那畜牲憨厚的模样霎时变得阴险起来:它是要稳住我,让我盯着它,不让我朝后看。
那一刻,我几乎已经肯定,二枝正站在我的身后,我不敢想象她的样子,她的表情,她跟我的距离,事实上,我没有多转一个念头,拔腿就朝村头方向猛冲出去,我宁可直面十个毛菩萨,也不愿呆在这里。
一口气攀上“坟包”后,我终于有勇气回头看一眼。村尾那里空荡荡的,没有二枝,没有黄鼠狼,没有任何移动着的东西,只有月光洒在静滞的地面上,就像是一处无人的戏台。我不知道刚才那些是不是我的幻觉,我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我必须见到活人,必须让人看着我背后。想到这里,我朝着火光的方向狂奔而去。
村头的局面确实很惨烈,肯定已经有人死了,但我看不出地上的碎块属于哪几个乡亲。熊罴头上一半皮毛都烧成了焦黑色,它的一只眼睛也因为充血而泛着红光,但这并没有削弱野兽的凶悍,相反,这些伤势反而让他更加威武,火光之中竟犹如天神。庾冰正领着一众人同菩萨游斗,因为这次我们准备了足够的木桩,熊罴也有些一筹莫展,它被尖锐的长木桩顶在一丈多外,只能恼怒地与人类反复拉锯。在之前的时间里,它利用村民的好几次破绽,切实地减少着抵抗人数,熊罴就像一个经验老道的猎人,决不贸然进攻,它只是耐心地寻找削弱对方的机会,积累自己的优势,等待目标自己方寸大乱。
“魏兄,这里!”孔星侯第一个看见我,立刻朝我招手。我急忙赶过去,发现秀才也已经受伤不轻。“你去哪儿了?”古隐蛟冲着我咆哮,我想他一定下了很大决心才克制住自己,没有对我拔拳相向。
“我被……我被劫持了,是马婆跟张广定,他们把我绑去祠堂里,一直不让我走。”
“祠堂!”孔古二人几乎是同时叫起来。
“不用紧张,他们两个已经死了。”
“死了?怎么死的?”孔秀才问,稍一动弹,伤口就折磨得他拧眉呲目。
我叹了口气:“祠堂里有一些……唉,说了你们也不会信,简单来讲,他们是报应临头了。”眼见古隐蛟脸色还是不善,急忙又补充说,“他们没有侮辱谭女侠的尸身,至少……没来得及。”
远处忽然传来一声闷哼,毛菩萨终于等到了他认为十拿九稳的机会,巨掌轻松一拍,将庾冰横扫出两丈多远。其余村民没了主帅,相互挤做一团,原本教授的章法登时荡然无存。
熊罴看准时机,扑入人群当中,霎时间那里陷入一片鬼哭狼嚎,火把落到地上,人们奔逃的影子被拽长了数倍,仿佛剪子村掩埋的冤魂这一刻统统冲出桎梏,在火光里群魔乱舞起来。泥泞中,每一个影子都是如此高大可怖,根本看不出哪个属于人,哪个属于兽。
缭乱癫狂中,一个巨影仰天狂吼,我看着它,仿佛看到了时间尽头的神,那一刻,我真以为自己要迎来终结了,不知为什么,竟有一点如释重负。
“安静!”忽然一个声音滚过所有人头顶,就连毛菩萨都停下了动作。所有视线集中在“坟包”上,那儿站着一个佝偻老人。
游轸踉踉跄跄走下“坟包”,有好几次,我都担心他支撑不到这里。然而担心是多余的,这个中风未愈的老人走得如同醉汉,却一次也没有跌倒。
游轸踱到熊罴面前,他首先看了一眼地上的庾冰,又看了一眼我,我在他的目光下羞得满脸通红。然而老人却又把视线转向熊罴,不管是庾冰,还是我这个儿子,都如此卑微,不值得他花心思奚落。
毛菩萨也注视着游轸,此时此地,一人一熊达成了无声的默契:除他们之外,其余所有都毫无价值。老人把手探入怀中摸索片刻,取出一把沉甸甸的东西贯在地上。我认出那是三串锈迹斑斑的钱,上面长满恶心的绿毛。
火光摇曳中,锈钱像一条大型毛虫蜷缩在泥地上,让人说出不地心生厌恶。引诱村子万劫不复的,就是这么区区一堆东西?
现在看来,它们如此污秽,如此丑陋。但是在场的任何一个人,只要从中拿走一捧锈钱,就可以抵上他半年的收成,如此说来,我们岂不是比那泥泞里的钱更污秽,更轻贱?
游轸指了指地上的烂铜,睥睨着头顶上方,虎视眈眈的野兽,那一刻鸦雀无声,我努力想要从脑海里搜刮出一个词来形容老人给我带来的震撼,但是脑子里空空如也,我就像是一个躯壳,跟在场其他不学无术的躯壳没有两样。
“来吧!”游轸喝道,他瞪着大小眼,歪嘴抽搐不停,像是一个随时会散架的傀儡,但他发出的嘶吼犹如轰鸣,“来呀!”
于是熊罴被激怒了,它扬起前爪,从老人头顶拍了下去。
后来,有个人问我那天究竟看到了什么,我回答说,那一天我看到了恶,毫不掩饰,不可侵犯的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