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年之后,我试图回想起那一晚发生的所有事,脑海里却只剩下一系列模糊的片段,怎么也串不起来。
我知道熊罴杀死当年最后一个凶手后,就在众目睽睽下转身离开,但那仅仅是“知道”,而非“记得”。有些东西是我们凭着常识写进脑子里的,就像一行行泛不起涟漪的文字,跟我们的亲眼所见,亲耳所闻搭不上关系。
在碎片中,毛菩萨离开时似乎又发出了那种哀怨般的呜咽,一直到它身影消失很久,呜咽还是在盘旋在北风中久久不散。而我们这些活下来的人,都木然站在原处面面相觑,看着泥泞中四散的肢体茫然无措,像是做错了事被罚站的小孩。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很可怕却又没有具体内容的噩梦,梦中我又成了剪子村里的小孩,手上干干净净的。梦醒后,我看着自己的双手瑟瑟发抖,只祈盼这样恐怖的梦境永远不要再降临。
第二天一早,我听说有人在宋大夫家附近看见了二枝,当时那个人只是远远瞥见了一眼,接着那女人就看不到。因为傻子的事,很多人都在迁怒二枝,更多的人,则觊觎他们家的宝贝,于是村民们群情激愤,自发组织了七八个人,扬言挖地三尺也要找出妇人。
天大亮后,王岱家又烧起了秸秆,因为存货有限,升起来的烟总是稀稀拉拉的,聚不成一束。王家很快就熄灭秸秆,这也在意料之中。因为老楼的关系,很多人不愿见火。也许这个传统会就此终止,这样的话,我就不用总是想起傻子了。
熊罴的足迹一路延伸进大山深处,此后一直过了许多年,仍然有人声称在山里听见那种幽怨的呜鸣。我们当然不会那么蠢,以为菩萨就这样放过我们了。我几乎可以肯定它会再回来,也许那会是下一个50年之后。在我们心中毛菩萨从来没有走远,它一直就在我们身边,它就是这座村子的一部分。
在村长家里,我见到了浩气盟一行,他们都受了不同程度的伤,但是三个人态度很坚决,不愿多做逡巡。丁结骨没有挽留,只是简单告诉他们,外面的白毛风已经停了,随时都可以出山。我满心想着让庾冰把我也带出去,但是苦于不知如何开口。
“终究,我们还是没找到白慕仙。”孔星侯苦笑着说。
“村里所有的人都核查过了,我们已经尽力了。”庾冰宽慰道,“说到底,白慕仙藏在此处也只是姓王的随口一句话而已,我们总不能因为这个就被栓在剪子村吧,况且……”青衣人的神色暗淡下来,“谭老太爷那里,还需要尽快送去消息。”
“其实,还有一个人没有排查到。”秀才的语气透着固执,我想天下不良帅是不是都有这个毛病,非要扫遍每一个死角才作罢,“村里还有一个郎中,我一直联系不上。”
庾冰叹了口气:“联系不上,可能是丧命熊口了吧。”
我强压心中的慌乱附和道:“说到宋大夫,诸位可以放心,我几乎算是在他家长大的,他日常起居也从不避我,我可以作证,他绝不是你们要找的白慕仙,大夫的右眼虽然不能见物,但断非琉璃所制。”
岂料我这话刚出口,面前三人神情忽然大变,尤其是古隐蛟,还面色尴尬地同庾冰对望一眼。
“怎么?”我试探地问,心不由悬了起来。
“其实,关于白慕仙右眼,古兄跟你开了个玩笑。”
“什么玩笑?”
“波斯琉璃云云,其实,只是江湖上好事者的讹传,白慕仙的右眼确实被打瞎了,却从未摘除。”庾冰抱歉地笑了一笑:“当时,古兄见你一门心思要查白慕仙,就用这个流传颇广的传闻逗弄你一下,唉,他可没什么恶意……”八壹中文網
矮个子也上前拍拍我肩膀:“魏家兄弟,那时是我不对,你莫要见怪啊。”
我看着他们,傻愣愣地点着头,我知道我应该生气,但我却只是感觉无力,这三个人的声音忽然变得飘渺极了,仿佛它们来自很远很远的地方。
“对了,老魏。”庾冰继续说,这时他的表情已经严肃了许多,“你既然自小就终日出入宋大夫家,那你有没有发觉,他与寻常男子不同?”
“寻常男子”,我不懂庾冰为什么会用这四个字,不祥的预感当头罩了下来,但我还是暗地咬着牙,心里生出倔强。我已经见识过了命运的荒诞,现在我倒要看看,它究竟还能荒诞到什么程度。
“因为,呃,白慕仙,可能是一个,阴阳人。”
我看着庾冰的嘴在动,但后面的话我都没听见,我的耳中只有阵阵轰鸣,仿佛灌入了全世界的嘲笑声。
“阴阳人……怎么……成为采花贼的?”我艰难地问出这个问题,怀疑自己会不会在崩溃下夺门而逃。
孔星侯脸上露出厌恶的神色:“魏兄,江湖上的怪异与离奇,超出你的想象啊。白慕仙的行径,我们实在羞于启齿,只能告诉你,她不能人道,却依然是采花贼。我们之前没有告诉你,是因为这只是一种可能,还不能够确定。”
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表情,只是感觉自己的全身都麻木了,有一刹那,我甚至想拉着他们去村尾的废井,当然,我还没有疯到这种程度。
我站在他们面前,有一种赤身裸体的错觉,天地仿佛都在旋转,而且越来越快,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绷紧身体,因为我害怕一动就会瘫软在地上。这一刻,我忽然意识到我决不能跟着这群人走,我跟他们从一开始就不是一路人。
正在这时,丁结骨走进屋内,手上拿着一副长卷:“孔先生,这个你漏在房里了。”孔星侯略显迟疑地接过长卷攥在手中,神色变得有些凄凉。
“老孔,这是什么?”庾冰问。
“还记得在魏家老楼里,我答应谭梨,替她画一副’血眼龙王’萧沙像吗?”孔星侯手抚长卷,眼圈已然红了,“现在画成了,人却不在了。我原本是存心不想看到它,怕睹物伤神,才把它留在这里。”秀才顿了顿,又抬头安慰村长:“丁老丈莫要在意,你还画给我也是好心,反倒我把东西留在别人家,过于唐突了。”
说罢,孔星侯展开长卷,三人望着画中男子,久久不言,似乎是在悼念故人。此时我站在他们对面,魂魄早已飞出九霄云外,纵然知道’血燕龙王’是天下少有的奇男子,可哪还有看画的闲情。
丁结骨却凑上前,扫了眼画中人物,忽然“咦”地一声:“这,这不是’白衣先生’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