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帘里透出微光,沈丁拿出手机看了一眼,没有母亲的信息,她点开母亲的朋友圈,被屏蔽了。
她在出国前跟母亲说,现在都是网络经济了,既然想卖花灯,就多拍点图发朋友圈。母亲却觉得,花灯的美不用宣传,酒香不怕巷子深。
何况母亲心里全是花灯,她甚至不觉得有巷子的存在。
沈丁也不知道母亲后来到底发没发,正月里的花灯很美,应该会有一张两张的照片吧。
沈丁打开对话框,没有母亲的新信息,可远隔千里的当下,她却觉得母亲就在身边。
可能是因为刚刚梦里的花灯,也可能是昨日她近距离地和荷花灯碰触。
沈丁起身拉开窗帘,日出就要来了,她不准备睡了。
她盯着窗外好一会儿,最终还是在手机上打下一串文字。
——我最近准备回家。
信息打完她就赶紧确认手机是否是静音,她想得到回复又害怕得到回复,她和母亲,已经几个月没有说过话。
上一次是在年初。
她和同学去芬兰看到了极光,听说看见极光就会得到幸福,她给母亲打视频,想让母亲能够一起感受童话斑斓的动态,可母亲却并不在意。
“黑黢黢的,哪有我们的花灯好看啊。”
沈丁在视频里看见母亲置身在一片缤纷暖光中,母亲身边还站着带着毛线帽的外婆。沈丁知道,她们两又去夫子庙卖灯了。
“你们怎么又去卖灯!”
“家里灯做好了不就为了这时候,我还给你留了个,等你回来给你点上。”
在视频里,沈丁看见一盏活灵活现的猴子灯,今年是她的本命年,夫子庙满大街都会有生肖灯,兔子灯容易,其他生肖可不容易,为了简化,也为了赶上每年的生肖,有些摊位就会直接进商品灯,塑料的平面,完全和秦淮花灯无关。
看灯的人讨个意头,也不将就那么多。
沈丁的母亲偏不,她整整一年都在琢磨怎么将猴子灯做好,一盏灯做上一星期,只卖两百块钱。
沈丁心里五味杂陈,母亲笑得灿烂,她却笑不出。
不值得。
她看极光一晚上的住宿就要一千块,母亲却用一个礼拜的日夜去换两百块钱。
“我不要。”
“怎么不要?过年哪能没有生肖灯。”
“我不过年。”
“毕业了回来,给你补上。”
高兴的人很难察觉旁人的不快,何况是隔着屏幕。
“我说了我不要,你就会做灯,为了做灯你们住到江宁,冰天雪地的跑到夫子庙卖灯,我怎么跟你们说的,就算要做,丢给别人帮着卖就行,你们这时候来夫子庙,全是人,没有十二点都回不了家,你们身体吃得消?十二点怎么回家?你连车都不会开,只会骑三轮车。”
沈丁一股脑地冲电话里吼,母亲这下听懂了。
“我想看看他们拿着我做的灯时高兴模样,你外婆也是,一年就盼着这时候,我们穿得多,没事的。”
“人家高兴不是你们做的灯,是年终奖,是放假,是吃了好吃的。”
沈丁还想说,是“家人团聚”,但她停住了,她不想说想念,她满肚子的火气。
为什么母亲非要做花灯,为什么不听自己的,为什么看不到她视频里的极光。
那瞬间,沈丁忘了她对母亲是心疼,是担忧,是关心。她一股脑地贬低母亲一生的热爱,母亲也不甘示弱,冲电话里骂女儿忘本。
互不相让后,两人都憋着气再也没有联系过。
祖孙三人同样的倔强,沈丁决定先低头。
沈丁在房间里看着日出笼罩伦敦上空,她将手机翻面,空空如也,没有母亲的回复。
她不确定地打开了世界时钟,中国现在是下午两点,应该在睡午觉吧。
肯定是这样,否则她都先主动了,母亲怎么会不回复。
她想了想套了衣服去楼下餐厅吃早饭,这就是她的研究生毕业旅行。
“hi?”
餐厅是自助形式,沈丁拿着盘子等待面包机里刚刚放进的面包,盘子上是她刚抓的两盒黄油。突然出现的招呼让黄油盒在盘子上跳跃两下掉在地面。
说话的男人忙低头去捡,抬头时沈丁看见了他的脸。
是昨天那个做花灯的青年。
“你也住这个酒店?太巧了吧。”男人递来黄油。
“你也是南京的?”
沈丁伸出盘子去接黄油,在男人的尾音处,她听出了南京话的音调。
“是啊,你也是?怪不得你能看出荷花灯的不同。”
沈丁将面包夹到盘子上,又夹了鸡蛋和、火腿、烤蘑菇、牛肉粒,和几片生番茄和紫甘蓝。
青年男人拿着盘子,盘子里是跟她差不多的食物,就坐在沈丁的对面。
“我叫陆奇林,奇怪的奇,树林的林。”
“所以是奇怪的树林?”
“才不是,我小时候叫麒麟,笔画最多的那个麒麟,写名字太痛苦了,哭了闹了好多回才给我改的这个名字。”
“麒麟,笔画确实多。”
“我爸就喜欢那两字,不管我死活,因为在我出生那一年,他做成了麒麟送子灯。”
陆奇林说着打开手机,很快翻到了他要找的图片。
沈丁在他递过来的手机屏幕上,看见了通体紫色的麒麟,红口绿角,麒麟身体一段是黄色的鞍,在内里灯光的衬托下金灿灿的,在这金灿灿之上,是一个纸扎的肚兜小人。
沈丁看得入迷,尤其是金色的部分,她总觉得和梦里的金光很像。
“你还没说你叫什么名字呢。”
陆奇林把手机收了回去。
“我叫沈,沈丁。”
“沈丁?因为你妈妈姓丁吧,你爸妈感情真好啊。”
“……”
沈丁低头叉了一块牛肉到嘴里,陆奇林当沈丁是默认,而沈丁只是不想回答。
她根本不叫沈丁。
她的身份证,护照上的名字只有一个,沈灯。
曾经她是父母眼里的璀璨星火,也是他们的宝贝,就和他们赖以生存的花灯一样。
可后来,花灯成了她人生里所有困难的起因,她不要亮起的星火,她和所有人说,她叫沈丁。
她要一个和灯彩无关的人生。
可为什么,在酒店还能碰到灯彩传承人的儿子,她的人生怎么就甩不掉灯彩。
沈丁再抬头时觉得有人正在看着她,她转头寻找,确切地说那视线在看着她和陆奇林。
视线的主人是个皮肤很白的少女,看着二十岁出头,当沈丁的目光撞上她时,她索性正大光明。
“你们是不是昨天在泰晤士河边揭穿过一个卖假灯彩的?”
一直活跃的陆奇林低下头,沈丁不解,“是。”
少女眼中的狡黠一闪而过,她慌张道,“你们惨了,有人要找你们麻烦。”
陆奇林在这时抬头,似是松了口气。
少女转而雀跃,“但是我能帮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