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奇林,秦淮灯彩陆氏的后人。
和顾荷花,和沈丁都不同的是,他不仅喜欢花灯,接受花灯,还沉迷花灯。
他看着成对堆的竹片和成叠的纸张在手中幻化成活灵活现的植物、动物或建筑,暖光透过五彩的纸张,那瞬间的自豪和喜悦是没法取代的。
陆奇林常常在纸竹堆里一待就是一天。
父亲甚是欣慰。
“还是儿子好啊,还是儿子好啊。”
陆奇林的父亲偶尔在他身边踱步感叹。
这话当然不是重男轻女,陆奇林是独生子,这话所指的是他的叔叔,父亲的兄弟。
具体细节陆奇林不清楚,只知道父亲早年间是和叔叔一起开的江南彩灯厂,那时候鞭炮齐鸣的都是希望。
两兄弟继承了灯彩技艺,准备大干一番,最终被现实泼了冷水。
人活着得落在实处,得靠钱。
厂的效益不好,陆奇林的叔叔退出,他也劝兄长关厂。
陆奇林的父亲原本也就想这么算了,但灯彩的光早就渗透他的骨髓,他丢不掉。于是他一个人苦苦撑着,没有放弃。
一群人的爱好和坚持让人欢喜,一个人的爱好和坚持,心酸又落寞。
陆奇林的父亲忍受着生活的苦楚,也挨着孤独。终于,他在儿子身上找到了期待已久的高山流水。
可人和人哪能完全一样,陆奇林让父亲狂喜的同时,也让他头疼。
陆奇林从小就想在传统花灯上加点什么。
“为什么兔子灯都是大红色?”
“为什么飞机灯是蓝色的?”
“为什么菠萝灯不都是黄色的?”
“为什么荷花灯不能是白色的?”
“……”
“因为这是传统,传统就是这样的,老祖宗就是这样做的。”
“不对啊,古代没有飞机啊。”
陆奇林不仅在灯彩的造型和样式上有想法,对于父亲灯彩厂的经营,他也有很多见解。
他觉得灯彩这么美,它不应该只出现在每年的那十五天。但父亲却觉得灯彩就是那十五天的象征,它是团圆,是过年的标志。
“这样我们家的厂这辈子都赚不到钱。”
“手艺人就是这样,所以为什么人们都不愿意做。”
“不对,手艺人才不是在黑暗的角落里满目疮痍,灯彩也不应该是国家和博物馆束之高阁的观赏物。”
“你小孩子以为读两天书就能了?你懂什么?”
“灯彩就是可以赚钱,我们要让更多人看到,就像顾叔叔那样。”
“他到处跑到处宣传,他还能做好灯彩吗。”
陆奇林的父亲唾之以鼻,他就愿意守着灯彩厂,拿着政府的扶持,做着花灯。
固步自封的久了,他觉得儿子和自己也不是一条心。
他坚持自己是对的,他讨厌听到顾家明的名字。
陆奇林却觉得,顾家明身上有很多他可以学习的部分。作为和父亲同辈的灯彩传承人,他的创新和谦虚,是所有的传承人都值得去参考的。
只是这些,陆奇林都不敢让父亲知道。
陆奇林逃开顾家明的眼神,“没有,只是我偷偷来英国,我怕他不高兴。”
顾家明也不深究,他招呼顾荷花到身边,望着陆奇林和沈丁,手指了下身后的帐篷。
“对灯彩制作感兴趣的外国人很多,你们进来看看?”
“不了。”
“不了!”
沈丁和陆奇林几乎是异口同声。
一个想远离灯彩,一个怕见到更多的熟人,在父亲那边暴露自己的行踪。
如果父亲知道他用工作一年的积蓄来英国一趟,就为了亲眼看看顾家明的理念,看看新闻报道里灯彩走向世界的场景,父亲肯定又要气坏了。
父亲有父亲的坚持,他要用事实告诉父亲,观念应该转变,但他并不想激怒父亲。
顾家明也不强求,身后的活动中心有太多他需要张罗的事情。
“那我们以后南京再见。”
沈丁转身最快,她知道顾家明,可顾家明不认识她,她跑了都不算是没礼貌。
她想着刚才顾荷花离开时憋屈的表情,有点想笑。
这姑娘肯定是不想父亲找到陆奇林,再结合顾荷花的表情,那必然不是担心因为拥有短暂高光的陆奇林会和她争抢什么。
大概率是因为,顾荷花也在排斥灯彩。
沈丁似乎也没有比顾荷花大多少,可她的脑海里就是冒出了两个字,幼稚。
幼稚?
她摇摇头,总觉得这词也在说她自己。
远离活动中心后,沈丁和陆奇林脚底生风,一齐朝着反方向闷头走,走着走着,就到了泰晤士河边。
满目的荷花灯罩在塑料保护壳里,在阳光的照耀下鲜艳夺目。
昨天沈丁走得快,没有看到泰晤士河边夜幕降临时的景象,她竟然有些期待,想拍下荷花灯的夺目暖光,给母亲看看,看看秦淮河外花灯的样子。
既然母亲觉得灯彩的光是世界上最耀眼的光,母亲看到这样的画面应该会开心吧。
对,只是为了让母亲开心,缓和母女关系,并不是因为喜欢灯彩。
沈丁一遍遍对自己的想法找着理由。
她掏出手机,屏幕上跳出了一条新信息,是母亲的回复。
阳光照在屏幕上看不太清,沈丁的手指哆嗦,她想着调亮屏幕,又想着快速划开,同时出力后是两面都不讨好。
手机在她的手忙脚乱间掉在地上。
“怎么了?”
陆奇林察觉到凑过来问。
“没事。”
沈丁懒得解释,她只想第一时间看到母亲的回复。
——毕业了多玩玩,玩够了再回家。
沈丁整个人呆滞着,这句话没什么问题,但这句话从母亲的口中说出就成了问题。
沈丁太知道母亲性格,全天下南京最好,母亲不想离开南京也不想离开灯彩。以前沈丁羡慕别人出去旅游时,母亲总将过往当作骄傲说给沈丁听。
“北京啊上海啊黄山啊,我都去过,我跟你讲哪里都没有南京好。”
沈丁的外婆更夸张,跟沈丁说南京大屠杀。说当年多少人逃到重庆,最后怎么样了?最后还不是心心念念地回南京。
“说明什么?说明哪里都没南京好。”
“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哎。”
“辛辛苦苦存的钱玩掉了多不值得。”
“国外的学校有什么好,南京大学才是最好的。”
这些话在沈丁的心里都层叠成茧了,她预料中的回复是母亲说,“我讲的包,哪里都没有南京好吧,快回家。”
或者,是更多的数落和自以为胜利的言论。
反正都不是现在这句。
沈丁皱眉看着屏幕的文字,她快速按下了视频按钮,不对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