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按流程,沈丁作为最后和遗体告别的人,应该在将花放在老人面前后就转头回到礼堂边等待。
殡仪馆的人会将外婆的遗体推走,进入焚化炉,变成灰烬装进选好的方盒里。
但此刻的沈丁正破坏着这个流程。
“你在说什么?”沈丁的舅舅作为长子和话事人第一个不解。
沈丁望着外婆的遗体,坚定道,“我说,我要一点外婆的骨灰,我要带着骨灰去看大海。”
“看大海?”
“撒海里。”
“小孩子别胡闹。”
沈丁舅舅皱眉,他不同意,也不接受。
沈丁一动不动,“我没胡闹,周总理的骨灰不也撒海里了。”
“那能一样?你怎么不是胡闹,你外婆的骨灰当然是全部和你外公葬在一起。”
沈丁看着外婆,外婆不会站起来支持她,不会给她回应,但是她清楚地记得外婆曾经满眼期待地憧憬去看海的模样,她生于困难的年代,一生持续于灯彩,咬着牙养大一个个孩子。
她倔强却没有自我,她坚强却对现状不能为力,她已经很老了,却总将希望寄托在明天,可她没有明天了。她困在江宁郭村年复一年,现在永远地要困在小方盒里长眠地下。
沈丁不甘心。
“可是外婆想看海啊。”
“看什么海?你外婆只想和你外公在一起。”
“不,她跟我说过好几次,她以后想去看海。”
“你们年轻人还说自己要环游世界呢,有几个能实现的,别闹了。”
殡仪馆的人也没见过这样的场面,礼堂外的玻璃外站着往里望的人,他们似乎也发现了里面的僵持。
就在这时,一直没说话的毛丽云开口道,“装一点骨灰出来有什么的。”
沈丁舅舅惊讶地看着她,“她个孩子不懂事,你也跟着一起胡闹?”
“我没胡闹,我也听妈说过想去看看海。”
“想去看海又怎么了,谁没几个愿望。”沈丁舅舅没有任何的动摇。
毛丽云却是突然抽泣喊道,“她是我们的妈,不是别人,她现在已经死了,她就想去看看海,为什么不能带她的骨灰去看看。”
这是众人没想到的反应,也包括沈丁。
沈丁舅舅从震惊中缓过神还是不同意,“可是妈……妈也没说过以后要把骨灰撒海里。”
“妈也没说要跟爸葬一起。”
“没说不就是要因为肯定要葬一起吗,你这样分开,不是……不是等于,没个全……全尸吗。”
“全什么全,大火一烧有没有别人的骨灰都说不定。那你要这样,把整个骨灰盒都撒海里,这样全了吧。”
“不行。”
沈丁舅舅憋红个脸,他不知道怎么反驳,只是作为长子,他想去坚守他传统里要做的事情。
骨灰分开,还要撒海里,太超前了。
毛涛站在大厅里没动,他虽然比沈丁大,但论辈分也是孩子,而一直站着的沈勇却在这时朝争吵中心走去。
“大哥,我们都没资格说什么。”
沈丁舅舅正要反驳,沈勇又道,“你也别说我,我们都一样,都放弃了花灯,最后在妈身边的就只有她们。”
“我……”
沈丁舅舅组织了一会儿语言,最终小声道,“那我和你也不一样。”
沈勇的话给了沈丁启发,她从口袋里摸索着坚硬,那是外婆之前给她的戒指,玫红色的方形宝石在金色的框架里闪着光。
“这戒指怎么在你这?”
“外婆之前给我的。”
这是外婆一直带在身边的戒指,是家里最困难的时候都没有当出去的存在,所有人都知道这戒指的份量。它代表着家里最高的话语权和外婆的期望。
沈勇这回不是站在争吵地附近,他站在了沈丁的旁边,“分一点骨灰,圆妈一个愿望,我出钱。”
沈丁的眼泪再一次流出眼眶,她成功了,而她的父亲正站在她的身边。
这是沈丁从小到大的第一次,他的父亲母亲和她,一条心。
殡仪馆的人也在这时说道,很多人会拿一部分的骨灰做首饰,做瓷器,撒大海,都是很平常的事情。
沈丁的舅舅最终妥协,在外婆的遗体烧完后,他郑重地接过一大一小两个骨灰盒,再把木盒放进轿子里。
四个穿着黑衣的工作人员抬起骨灰轿,他们口袋里的音响放着哀乐。
这不会是外婆最后的热闹。
仪式结束后,殡仪馆的工作人员打着黑伞护送着骨灰盒上山。
外婆的骨灰终于如愿分成两份,多的那份被葬在沈丁外公的墓中,少的那份被沈丁用黑布包着带回了家。
沈丁将金戒指戴在食指上,点开手机屏幕,买下了最近一般去海南的票。
那里不会寒冷,那里有外婆没见过的大海。
沈丁不仅带了外婆的骨灰,还带了外婆最喜欢的一盏袖珍的兔子灯。她在三亚租了一条快艇,开快艇的人是个带着尖角蓑笠,晒得干黑的男人。
“小姑娘你一个人来玩啊。”
“嗯。”
快艇继续运行,男人又道,“我们海南很热情好客的。”
“嗯。”
“小姑娘你不用一直拿着个棍子。”
“啊?”
“这棍子这么细你真有事也没用啊。”
沈丁右手正用力抓着双肩包的包袋,这也是她第一次看见大海,而且这快艇的速度比她想象中的迅速。
而她左手正抓着一根木棍,棍子比食指还要细一些,棍子顶端垂着的是外婆做的兔子花灯,此刻正被风刮到沈丁的侧边。
沈丁赶忙将花灯挪正,“这不是防身的。”
男人看了眼,“是个花灯啊,我们海南的黄流花灯很出名的,但现在又没过节,你这花灯哪里买的。”
“这不是黄流花灯,是秦淮灯彩。”
“秦淮花灯是哪啊?北京?”
“南京。”沈丁纠正着。
“哦,看着小小的,我们黄流花灯都是大花车好看得很。”
“这花灯是我外婆做的,我外婆做了一辈子花灯了。”
“外婆?女的做的啊。”
“女的怎么了?我妈妈现在也在做花灯。”沈丁第一次觉得做花灯是一件骄傲的事情。
男人思索着,满脸的疑惑,“你们那的花灯是传女不传男?”
沈丁从来只听说手艺人传男不传女,比如之前遇到的皮影手艺人。
因为皮影的工艺过程需要很大力气,且腥臭肮脏。老手艺人们都觉得女人吃不了苦,也做不长久,所以骨子里没想过给女人传授。
这传女不传男还是头一次听说。
“你是说传女不传男?”
沈丁加重了“女”和“男”两个字。
“是啊。”
“有技术是传女不传男的吗。”沈丁无视男人的话,她把这归结为调侃。
却没想到男人认真说道,“你知道我们海南的黎陶吗?那就是传女不传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