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看到信息上“非遗博物馆”几个字时，沈丁就想到之前在郭村争吵时说沈勇撺掇人脉搞非遗体验馆，包厢里沈勇那张脸给了她答案。

圆桌木椅，空酒杯里装饰着卷好的红缎。沈勇站在圆桌一端左右逢源，伸手作请状。

包厢两侧的沙发处坐着说话的人也陆续站起，互相谦虚推托一番，再缓缓落座。

这一圈人的平均年纪都在沈勇之上，怪不得服务生会对沈丁几番打量，也怪不得在沈丁走近桌子时人们会陆陆续续望过来。

前天才见的陆明志和杨金海，还有伦敦见过的顾家明。除此以外的非遗传承人沈丁一个没见过。

陆明志和杨金海以为沈丁是来找他俩的，两人赶紧站起身走来，压着嗓子。

一个道，“你怎么来了，你来这干什么？”

一个道，“今天是非遗传承的正经事，其他先放放。”

沈勇看着两个老手艺人过去说话，当然也看见了沈丁。

都说女儿像爸，他这女儿最像他的地方就是一心搞钱，学金融进银行。

沈丁住在花灯窝里也没做花灯，她什么时候认识的这两个老手艺人。

“哦……对，幼儿园给我回复了，我就想赶紧过来跟你说，三百教一次，材料费另算，你们看行吗？”

沈丁说着话，眼神越过两人望向圆桌，服务生进进出出开始上菜。

“行。”

“行吧，行吧，到时候再说。”

这里并不是秦淮灯彩传承人的聚集地。这些人里有金陵琴派传承人，南京白局传承人，南京云锦传承人，南京金箔传承人，还有南京泥人、南京剪纸、南京绒花传承人。

两人眼下是一个集体，并非对立。两人也不想被人看出曾针锋相对的痕迹，小家子气，总归是上不了台面。

沈丁没有走的打算，她歪头向后望去，“那就确定了？”

“确定确定。”

“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两男人吵架时候声音要多大有多大，这会儿嗓音压得一个比一个低。

沈丁趁胜追击，“那明天吧，明天先去雨花区的试试。”

陆明志犹豫，“明天？回去我再看看……”

“不耽误多少，就四十五分钟。”

圆桌处说话声渐弱，酒杯里的红缎布也被一一抽出铺在碗下，沈丁这处的动静就显得格外大。

转盘启动，一样样江南特色菜由服务生放置圆桌。蟹粉狮子头、松鼠桂鱼、金陵嫩鸭、兰花银杏河虾仁、鲜鲍浓汤肚煲鸡、海参麒麟……精致诱人。

攒局人沈勇顶着笑离开座位冲沈丁处走来，“两位老师是遇到什么事吗？”

杨金海赶紧催促，“明天就明天，就明白。”

他边说还扯着一边的陆明志，陆明志也只得跟道，“一小时不到行吧，到时候多少学生？要准备多少材料？

杨金海嫌他啰嗦，“到时候走之前说一声。”

两人在沈勇走近前不断保证，他们焦急皱眉，冲沈丁使眼色。待沈勇走近，他们同时转身，已换上一副笑容满面，手却背在身后朝包厢门处摆动。

“没事，一个小姑娘，之前想来学秦淮灯彩的。”

“对对，老杨不是在甘熙故居有个灯彩摊位吗，这小姑娘就想学。”陆明志附和道。

饭桌上一个穿着旗袍的中年女人转头，她左手轻轻拖了拖蓬松的耳边发。

“甘熙故居好地方，我们南京白局去演出过几次的，政府现在对我们这些非遗传承人重视，是我们的福气。”

“是啊，以后还有非遗博物馆，我们这些手艺不会没了。”

“不会没，你看这么年轻漂亮的姑娘都要学花灯了。”

“老顾工作室有名哦，老顾不是好多年轻的学生嘛？”

杨金海听到这上前道，“秦淮灯彩又不是他一个人，他能收学生我们不能啊，我跟老陆明天还要去幼儿园教课呢，人家幼儿园邀请我们去的。”

“那真是从毛娃抓起哦。”

沈勇没混在这堆聊天中，他看向沈丁，沈丁望着他。他女儿要学花灯在家里最方便。

他虽然和沈丁不亲，但他知道沈丁如今最紧要的是马群画室，是毛丽云后边的生活。

“你……吃了吗？”

“没吃，不过这桌子也挪不出一个人的空了。”

“我可以……”

“没事，你要真担心我吃不饱，给钱就行。”

前头陆明志和杨金海自证完才想起身后的沈丁，他们回头时，沈丁正冲沈勇摆手。

“祝你们非遗博物馆早日建成。”

沈勇望着沈丁的背影，他还是不知道沈丁和这两个手艺人是什么事情。

沈勇对沈丁最深的记忆是在转龙车的老房子里，沈丁那时候刚学会走，还走不稳，常摔在制作灯彩的材料里。

再后来，沈勇在金钱和灯彩里取舍，和毛丽云无休止地争吵，沈丁就在他身边越长越高。

她的面容模糊，她的事沈勇也想不起几件，就记得那双眼，那个轮廓，坚定有敌意。

他知道沈丁早已长大，大到那些和毛丽云的争吵变成她。但今日碰面却显得他们格外陌生。

沈丁再往前跟他说的话是，“没想到你不是骗人，你真要搞非遗。”

沈勇鼻尖一阵发酸，他快速仰头，手臂在眼角掠过，再一转身又是一张左右逢源的面容。

沈丁来此就是为了验证内心的猜测，她饿着肚子走下楼，但心情却格外地好。

她高兴的不是确定了沈勇没骗人，确定了那些钱的去处。她是突然觉得理解了父亲。

在生计和手艺里，她和父亲一样都选择了生计，但一旦他们有能力，他们都不会放下花灯。

如今的沈勇是这样，口口声声憎恨灯彩的她也是如此。

那一晚沈丁又做了那个梦，梦里一片金光，但这一次还有声音伴随。

“喔喔喔……喔喔哦……”

像公鸡的鸣叫声，但又没那么像。

金光弥漫在沈丁的周身，而眼前嘴里处最为耀眼，比所有地方的光都要浓烈，却又不刺眼。

在一片模糊里，那团强烈慢慢有了轮廓。

沈丁小心翼翼地向前走，它也没有移动。沈丁屏住呼吸猛地冲过去，可身体不停使唤，她不仅没能移动还摔了一个狗吃屎。

远处似乎有一棵树，树下走来一个人将她扶起，她看不到那人的脸，她转而望向浓烈的轮廓处，还在。

沈丁再次向前走去，刚刚扶她起来的人也伸过手来。

忽地，沈丁双脚腾空，下一秒她已经在那团浓烈的金光跟前。

“喔喔哦……喔喔哦……”

鸡叫声近在耳边，竟然是提她过来的人发出的。

而沈丁终于看见了金光里的东西，是一只发着金光，昂首挺胸的大公鸡。

她也看见扶着她的人，是沈勇的脸。

只是这张脸，至少比现在年轻二十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