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传庭放下茶杯,抬头望向孙世瑞,满腹狐疑:“闯逆提前与鞑虏遭遇?”
意识到自己在老爹面前失言,连忙岔开话题。
“孩儿是说,建奴今年若再入关,必定劫掠山东。”
孙传庭再次打量孙世瑞一番,自从他自诏狱脱身,便觉孙世瑞与以往不同,究竟哪里不同,他也说不清楚。
“北兵猖獗!自己巳之变起,每年冬春之季,肆意破关,长驱直入,记得袁公督师蓟辽时,明军尚可与鞑虏一战,而今敌焰燎原,将官风声鹤唳!望风而逃而逃者,比比皆是。”
孙传庭打量孙世瑞一番,长叹道:“北兵发难二十余年,竟从辽东蔓延齐燕,如今已到江淮,而封疆之臣无一人为皇帝做实事,相互延靠,一味欺蒙,以致决裂至于今日!”(注释1)
孙世瑞很清楚,崇祯十五年前后的满清,早已不再是那个割据建州卫的小小部落政权,而是满洲+朝鲜+蒙古+新满洲的超级军事联盟。
无论是从人口数量还是所辖土地面积来看,这个时期的满清,都不再是所谓的“十几万人一隅之地”,而是一个人口百万,实力比肩辽金的成熟政权。
加之有皇太极这个变态级大boss,实际上,崇祯十七年八旗入关前,明清双方军事实力对比,要比宋辽、宋金之间差距更为悬殊。
毕竟,清国胜过辽金,而我大明,却实实在在不如南宋····南宋好歹还撑了一百多年,煤山大帝却根本不具备完颜构的政治能力,而南明也无一人堪比岳飞。
所以,孙传庭才会称呼建奴为北兵,这应该是当时大明士大夫阶层对满清实力的认可。
孙世瑞不敢自比岳飞,更没有挽天倾的高尚情操,不过然而既然穿越过来了,如果直接躺平,和皇太极这样的人杰较量较量,到底意难平!
“爹,流贼现在开封,而豫西、山陕,仍为大明所有,因此只要我军野战不败,流贼断不能往西,山东兖州府距离开封不过四百余里,若能全力驱使李自成往东,今年冬天,李自成必不能与建奴相遇。”
孙传庭抚须微笑:“你能推断鞑虏隆冬时节出兵,也算略知兵事。”
孙世瑞呵呵一笑,按照原本历史轨迹,今年也就是崇祯十五年(崇德七年)冬,清军将进行第五次入关劫掠,史称“壬午之役”。
这是明崇祯年间清兵进军关内五次中的最后一次,下一次入关,就是多尔衮带着吴三桂,取道山海关,来“替崇祯老弟报仇了”。
穿越者不知道的是,清兵所以选择每年冬春时日出兵,主要目的在劫掠漕运粮米。(注释2)
这次入关劫掠的清军统帅为多罗饶余贝勒、努尔哈赤第七子阿巴泰。阿巴泰出师之前,皇太极曾谕令他:尔等一入明境,遇老弱闲散之人,毋任意妄杀;不应作俘之人,毋夺其衣服,毋离人妻子,毋焚毁财物,毋暴殄粮谷·····(注释3)
事实证明,皇太极的谕令,饶余贝勒一句也没听进去。清军第五次入关劫掠更为残酷,一直抢到了海州,一路烧杀抢掠,无恶不为。
以漕运重镇临清为例,被清兵劫掠后,(临清)“存者未足一分,其官衙民舍,尽皆焚毁,至今余烬未灭,两河并街路,死骸如山若岭,岂能穷数,城垛尽皆折毁。”(注释4)
孙世瑞之所以拿这说事儿,是因为据多方史料记载,崇祯十六年也就是明年,正月初二清兵一部(蒙古八旗)攻入海州(连云港),随即遭到袁时中所率的“小袁营”的围攻,双方在海州进行过一场小规模激烈战斗。(注释5)
孙世瑞分析,此时的李闯大军活动区域与清军入关劫掠路线,有一部分是重合的,至少两边不会相距甚远。
历史上因为各种原因,崇祯十五年十一月至次年六月,这段时间内,李自成最终还是未能与阿巴泰见上一面,顺军三堵墙精锐也未能与八旗白甲兵一决高低。而且,皇太极还写了封亲笔信,让阿巴泰带给李自成。(注释6)
结果饶余贝勒大概是忙着抢东西,也没注意到农民军的存在。
不得不说,对双方而言,这是一个巨大的遗憾。
现在,孙世瑞准备帮他们弥补这个遗憾。
孙传庭到底是十三岁就考中秀才的神童,和张居正有的一比,听说流贼与鞑虏或能交手,稍稍分析一下,抬头盯着孙世瑞的眼。
“为父从不信鬼神之说,即便有,始皇帝说,山鬼固不过知一岁事也,你又是如何得知的?”
孙世瑞解释道:“孩儿只是预想,预想而已。”
以秦军当下实力,能增援开封已是极限,驱赶李自成大军到豫东齐鲁,显然是痴人说梦。
“驱虎吞狼,不啻妙手,只是力有不逮,此事从长计议吧。”
孙传庭沉默良久,临末长叹一声:“瑞儿,你先出去吧。”
“父亲!”孙世瑞站在原地。
崇祯十一年建奴自墙子岭、青山口入关,蓟辽总督吴阿衡战死,总兵鲁宗文败亡,孙传庭与洪承畴奉调援助京师,与建奴有过交手,互有胜负。
“你以为建奴战力如何?较之李闯相差多少?”
孙传庭脸色瞬间阴沉下来。
孙世瑞见状,连忙道:“爹,孩儿只是随口一提····”
孙传庭欲言又止,目光凝视案牍,思绪回到了四年前。
“时过境迁,如今的大明朝,已不是崇祯十一年的大明朝了,哎····”
那是建奴第四次入关劫掠,吴阿衡、卢象升悉数战死,建奴攻克济南,生擒德王朱由枢等众多宗室,并押回辽东斩首。
清兵忽分忽合,纵兵并进,驰骋于旷野平川,明军根本无力阻止,与清军交战五十七阵,竟无一胜绩,财产人口损失无算。
当然,清军这次入关,造成最大的影响,还不止这些。
“当年杨各部“四正六隅,十面张网”初见成效,流贼举步维艰。”
孙传庭这时候提起杨嗣昌,竟然没有像往日那样诋毁。
“为父与洪承畴联手,在南原,将李自成数万大军,打得仅剩一十八骑,逃入商洛山中。”
虽然这段话,孙传庭在自己面前至少说过十遍,孙世瑞细细一想,还是不由扼腕叹息。
“爹,你当年要是多拖延一会儿就好了,或者来个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孙传庭冷冷一笑:“若是那样,为父便是第二个袁崇焕了。”
总之,在流贼即将彻底消灭时,崇祯下诏调天下各路兵勤王,孙、洪两人亦在其中。
尽管孙传庭上疏:“秦军不可留也。留则贼势张,无益于边,是代贼撤兵也”。
奈何崇祯根本不听。
洪承畴被任命为蓟辽总督,主持防务。
孙传庭虽被升为兵部右待郎兼右佥都御史,但由于与杨嗣昌、高起潜等人矛盾重重,无法真正得到重用。
孙传庭因此心情大恶,最终耳聋。
接下来的事情,孙世瑞再熟悉不过了。
崇祯十一年这次清军入关,从某种程度上成为孙传庭的心理阴影,但不是说孙督师也像其他总兵总督那样,畏惧建奴如虎,只是通过这次勤王,让他看清了崇祯暴君刻薄寡恩的真实面目,但凡出现任何消极怠工,不管什么原因,都是不被皇帝允许,而且要受到严厉制裁。
这也是后来孙传庭为什么宁死也要出关的根本原因。
孙世瑞也不想在老爹伤口上撒盐。
“我听老卒说,当年父亲您在太平寨,杀了不少鞑子。”
孙传庭摆手道:“记不太清了。”
卢象升战死后,孙传庭奉命率标兵一千五百人赶赴河北阻截入塞抢掠的清军,路上陆续接管了部分溃兵。
明史中孙传庭此次勤王描写的非常粗糙,部分一些明清文人笔记野史则称孙传庭躲避战斗。
而据明清双方档案资料,孙传庭此次作战的主要数据如下:
孙传庭报告在太平寨与清军交战三次,获清军首级九十二颗。夺取马骡364匹、白银2000两。夺回难民至少两千人。明军至少阵亡一百一十九人。
满清方面没有太平寨战斗的全面损失记录。仅知三个阵亡将领的名单:参领扈敏、佐领乌纳海、佐领巴海。都是中级以上的真满洲指挥官。三人均在太平寨被明军杀死。
比对双方资料,显然是明军一次较大规模野战取胜。孙传庭与清军作战,已知上报斩获首级总数为二百一十八颗。
孙世瑞知道,想要消灭满洲+朝鲜+蒙古+新满洲这样的怪物,指望一两场胜利是不可能完成的。
崇祯十五年,是李自成势力迅速上升的一年,吞并罗汝才,吞并袁时中,如果在这时,李自成与阿巴泰迎面撞上,双方会碰撞出怎样的火花。
即便闯军初战失败,对李自成来说也不是什么坏事,至少他不会再莫名其妙死在九宫山了。
而对孙世瑞来说,也不是坏事,至少有了喘息之际。
可是,壬午之役能否像历史上那样准时发生;
左良玉能否挡住李自成南下兵锋;
最重要的是,孙传庭能否在短期内练出一支逼退李闯的大军。
······
各种因素都在不断变化,机会又是稍纵即逝。
孙世瑞陷入了沉默。
注:
1、《孙传庭集·密奏疏》卷五·三三三
2、“奴之所为,不以秋举而以穷冬入者,岂不草枯马饥,切以为其谋甚狡,正欲乘我漕运囤积而安食积粟,以坐困我耳。”——崇祯十五年十一月十七日《兵部行“兵科抄出兵科给事中方题”稿》,《明清史料》乙编第5本,第435a面。
3、《清太宗实录》卷六三,崇德七年十月辛亥,第864页
4、崇祯十六年正月《兵部行“兵科抄出察办剿虏事务吴履中题“稿》,《明清史料》乙编第5本,第479a面。
5、《山中闻见录》:“河南土寇小袁营数万屯河上,虏获山积。清人游骑近贼垒,贼夜入清兵营,连贯马羁,纵火焚其炮,人马惊起····乃移营他徙。”
6、王先谦的《华东录》:皇太极指示阿巴泰,“如遇流寇,宜云尔等见明政紊乱,激而成变,我国来征,亦正为此。以善言抚谕之,申戒士卒,勿误杀彼一二人,致与交恶。如彼欲遣使见朕,即携其使来,或有奏朕之书,尔等即许转达,赍书来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