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时节,终于有了些暖意,四月皇京,新芽泛绿,草长莺飞。
仕女们早早褪去厚重的披袄、披风,换上了清爽宜人的马面裙,配以马甲,随着晚来的春风,摇曳生姿。
然而这季节时令的改变,对死气沉沉的北京城来说,无甚要紧,受运河凌汛、流贼影响,米煤价格继续上扬,物价腾贵。
京营兵被抽调到陕西后,天子脚下,青皮无赖愈发猖獗,光天化日之下敲诈勒索,偷鸡摸狗。
到了四月,天气转暖,疙瘩病渐渐增多,病者吐血如西瓜水,立死。(注释1)每天从安定门运尸出去的马车,从去冬的三五日一辆,变成了现在的两日一辆。
崇祯十五年的春夏之交,对京师百姓来说,糟心事一桩接着一桩。
四月初一日,有妖人于崇文门张贴:长虹贯日,大头朝下。并作出详细解释:
朱由检的“由”字,大头朝下就是“甲”字,“日”字中间来一竖,即“长虹贯日”,成了“申”字。
甲申年即为崇祯十七年,也就是说,大明朝气数已尽,只剩这最后两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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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比这些杀人诛心的谣言,眼下崇祯皇帝更关注的,还是中原形势。
崇祯十五年三月,李自成、罗汝才连破豫东十余州县,所向披靡,四月初,闯贼第三次围攻开封。
若让闯贼占据开封,立足中原,死得不止是一个周王,届时,京师也将受到严重威胁,大明王朝在北方的统治,将陷于崩溃。
为了挡住闯贼,三四月间,焦头烂额的崇祯皇帝,几乎是用最严厉的语气,催促督师丁启睿、保定总督杨文岳偕总兵左良玉、虎大威、杨德政、方国安等率兵十八万(号称四十万)往援开封。八壹中文網
在朱由检的严厉催促下,各路兵马只得出战。诸将之中,左良玉一马当先,朝着开封以南的朱仙镇,朝着那个后来让他一蹶不振的战场挺进。
催促丁启瑞左良玉等人同时,朱由检没忘了被派往陕西的三边总督孙传庭。
早在孙传庭一行抵达潼关之前,崇祯皇帝便开始催其出战。
起初朱由检发出的每一道诏令,孙督师必会一一回复。
针对皇帝发出的质问、嘲讽,孙传庭不卑不亢,在奏疏中一一解答,并向崇祯表示,等新兵训练完毕,便立即出潼关,援救开封。
到了三月下旬,京师再未收到陕西发回来的奏疏,连两位监军定期发给司礼监的塘报也突然中断。
生性敏锐的崇祯皇帝立即觉察到异样。
朱由检连发三道手敕,令快马送往潼关。
敕令中,皇帝劈头盖脸将孙传庭大骂一顿,警告他说,若敢养寇自重,拖延发兵,便立即逮拿下狱,重新关回天牢。
天牢可不是好去处,便是孙传庭这样生性孤傲的人,丢到天牢里蹂躏三年,也再没了傲气。
所以,崇祯完全有信心,只要威胁孙传庭下狱,这厮便会立即就范,不再会有其他小动作。
然而,出乎朱由检预料的是,这三道敕令发往潼关后,竟然也跟着一起泥牛入海,没有任何回应。
就当崇祯皇帝满腹狐疑,准备派遣锦衣卫得力人手前往陕西一查究竟时,四月初四日,兵部尚书陈新甲却忽然收到了潼关军民联合揭发御史苏京谋反的奏疏。
陈新甲接到这封由潼关士绅联名举报的奏疏时,大吃一惊,他知道潼关可能出现了变故,于是立即入宫奏事。
乾清宫,西暖阁。
案几上散落着堆积成山的奏疏,大都是开封向京师发来的求援。
朱由检抽出一份,不及展开又重新放下,他揉着眉心,长吁短叹。
周皇后曾开玩笑说,崇祯额头的那道皱纹更添天子威严。
皇后还说,皇帝那操心劳碌的面相,乃是圣人之相,吉人自有天相。
如果搁在十年前,有人说这样的话,朱由检或许还能付之一笑,如今听起来更像是恶意的嘲讽。
皇祖驭极五十载,垂拱而治,张江陵变法,帑藏丰盈,闾阎殷实,万历三大征更是气壮山河,听说若不是群臣反对,皇祖爷当年还要远征倭国,立马扶桑呢!
朱由检看过《神宗实录》,得知皇祖大行之即,仍旧面无愁容,最后以北斗七星姿势,安然沉睡在定陵之中。
哎,那才是真正的得道承平啊。
然而自己呢?自崇祯元年继承大统到现在,十五年时间,自己每日无不如履薄冰。
十五年来,极少娱乐。
和祖辈们相比,他没有宣宗的促织之乐,没有堡宗的草原露营之乐,没有武宗的豹房之乐,连兄长做木工活的快乐,他也从没享受过啊。
崇祯揉了揉眉心,疲惫之色中略显愧疚。
明日便是皇后的千秋之日,对着雪花片飞来的求援奏疏,他哪里还有一点想要庆祝的意思。
要不等过几日懿安皇后千秋,到那时摆个戏台,让皇子们一起给两位皇后庆祝庆祝,也能省下些银子····
朱由检重重叹了口气,这时,王承恩那熟悉的身影出现眼前。
见崇祯脸色难看,王公公只得长话短说。
“皇爷,陈大人在宫门外等候多时了。”
朱由检头也不抬道:“陕西的奏疏,还没有么?”
王承恩小心回道:“孙督师怕是军务繁忙,奏疏一时恐难抵达天听……”
朱由检思绪从懿安皇后生日庆典的片刻祥和中回到现实,猛地将一本奏疏砸在地上:
“那苏京、东方祝的塘报呢!怎的也没送到!”
王承恩额头渗出豆大的汗珠,口中诺诺,不敢抬头直视。
自信王时代起,王承恩便服侍圣上左右,然而这两年随着朝局日坏,皇爷的脾气也如这大明王朝,越发江河日下,变得越来越暴戾无常了。
“潼关没有音讯,不会多派缇骑探查么!兵部、镇抚司是做什么的!”
“皇爷···”王承恩诚惶诚恐,吞吞吐吐道:“兵部堂官说目下商洛道阻,河南贼患,价值赏钱不足,因此缇骑人手不够,···”
朱由检猛然抬头,充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王承恩。
王承恩吓得全身发抖,想要缩进那身破旧的蟒袍里。
朱由检对着王承恩看了会儿,见王承恩身上穿着的袍子已有些破旧,不由动了恻隐之心。
“上次捐献,王大伴带头捐了三千两,朕知你素来清贫,家中还有个八十岁的老母赡养···”
朱由检红着眼睛,似有无限感慨,然而话刚到嘴边,忽然又停住,最后拍了拍王承恩肩膀:
“疾风知劲草,板荡显忠臣!你,朕是知道的。”
王承恩扑通一声跪下,眼泪婆娑,正准备向皇帝表明心迹,却听崇祯问道:
“陈尚书,来了?”
“回皇爷,已到宫门口了。”
朱由检目光重新转向堆积成山的奏疏:“让他进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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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新甲来到暖阁门口,王承恩轻轻掀起暖帘,在兵部尚书耳边耳语几句,陈新建这才躬身走了进来。
见暖阁中只有皇帝一人,御座两侧既无随侍太监也无鱼列的锦衣卫,略显简陋。
陈新甲愣了一下,立即跪在金砖上,向皇帝行了常朝礼。
崇祯正在翻阅一封湖广通政使报上来的奏疏,听见陈新甲说话,过了一会儿,才抬头朝他望来。
“中原糜烂,朕忧心周藩安危,哎···”
“陈卿,许久没有松山的塘报了,你们兵部可有洪督师消息?”
听着熟悉的声音传来,陈新甲心中一个寒战,他调整好呼吸,未敢抬头,言道:
“回圣上,上月传闻洪督师正全力攻打,总兵曹变蛟夜袭奴酋黄台吉大营,想必已是大胜····兵部派出缇骑正往辽西侦查,一得到松山捷报,便立即奏明。如今辽西道路阻绝,恐还需些时日,请陛下恕臣渎职之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