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恩城在米脂华阴两县为吏多年,算得上是见多识广,对王徵的了解自然要比孙世瑞多。
听到他这样说,孙世瑞不由有些失落。
“唐师爷的意思是,我去泾阳,请不来这王徵?”
唐恩城想也不想便道:“请不来。”
“别说是你,便是傅巡抚前年去河南剿贼,屈尊去鲁桥镇,让王老爷协助大军造炮,都被拒绝了。”
孙世瑞只知这王徵痴迷西学,热衷天主教事业,是明末陕西最早一批信教的教徒,没想到此人性格如此执拗。
唐恩城于是耐心向孙大弟解释。
原来崇祯元年,王良甫父亲去世,回乡丁忧。当时“闯王”高迎祥曾率军在关中烧杀抢掠,乡民人心惶惶,惊恐不已。王徵遂与三原乡绅商议建立乡兵,以自救自保,建立“忠统营”。自此流贼不敢随意进犯。
史书记载:高迎祥军“往来飙忽数千里,秦无完城,独泾阳、三原安堵。
唐恩城摇动纸扇,悠悠然道:“可是不等陕西流贼平息,便有人弹劾,说王徵他们私募壮丁,不经有司准许,唐突剿贼,意图不轨。结果皇帝特意下了道诏,勒令立即解散忠统营,还让泾阳三原的县官,狠狠训斥了王徵等人一番。”
孙世瑞不禁哑然。他娘的只听过“非法抗日”,唐突剿贼还是头一回听说。
“这还没完呢,”唐恩城接着道:“崇祯四年二月,王徵任丁忧期满,在友人孙元化的推荐下,任辽海监军道,协助孙巡抚在登州练兵。”
接下里的事情就不需要唐恩城介绍了。
崇祯四年,明廷为解大凌河之围,调遣孔有德部驰援辽东,结果孔有德在吴桥叛变。次年正月,叛军攻陷登州城。孙元化、王徵遭到叛军俘虏。二月,孔有德念及旧情,释放了孙元化王徵等人。
结果孙元化被崇祯下令处死,王徵则因友人营救,发送附近卫所充军,不久后即遇赦还家。
相比五年前无故解散忠统营,吴桥之变对王徵的打击更大。
自此以后,王徵对朝廷愈加失望。
“回到泾阳老家后,王良甫便不再出仕。期间谢绝了几次朝廷延请,后来连州府官员也不见了。于终南山下构建别墅,名曰“简而文”,在此隐居著述,不问世事,久矣。你要寻他,怕是难啊。”
孙世瑞听完唐恩城介绍,抚掌笑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而今天下大乱,既身怀绝技,便不要想着归隐田园。陶渊明可不是想做就能做的,我不去找他,闯贼以后也要去找他!”
唐恩城点头道:“有几分道理,那就看孙千户你有没有刘玄德般求贤若渴,或许,也可来个三顾茅庐!”
“啥三顾茅庐?区区一个腐儒,也能和诸葛武侯相提并论,再说本官没那么份闲情雅致,也没那么多时间,这次去绑也要将他绑来!”
唐恩城白孙世瑞一眼,意思也很明显,王徵比不上诸葛亮,你孙大弟就是刘玄德么?
“李自成何许人也?流寇而已,他若能惜才,便不是流寇了。”
孙世瑞瞟他一眼,没再说话。
唐恩城不知道的是,崇祯十七年,李自成在西安称王后,派人四处招揽名士。
听闻王徵年岁已高,然声望素著,于是多次遣人至其家劝说礼聘,怎奈王徵不为所动,立誓忠于大明,以死抗争,拔刀自刎,经家人多方劝解才作罢。使者无奈,只得让其长子王永春代父从行。临行前,王徵对儿子说:
“儿代我死,死孝;我自矢死,死忠。吾父子得以忠孝死,甘如饴也,尚何憾哉!”
自此绝粒不食,七天后离世。
不过现在因为孙世瑞的到来,这位慷慨节烈的大明忠臣,结局将会很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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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恩城见孙世瑞不听自己劝说,便道:“你打着朝廷名号去请他,多半是劳而无功,白白浪费精力。”
孙世瑞掏出一把碎银,放在桌子上。
“这个能不能请王老爷子来潼关?”
唐恩城瞥他一眼:“王家不缺银子。”他停顿一会儿:“除非你给的足够多。”
孙世瑞呵呵一笑,解下佩刀,啪一声扔在桌子上。
“这个能不能请来!”
唐恩城推开桌子上的兵刃,一脸不屑:“当年王老爷在登州练兵那会儿,孙老弟你还在玩泥巴吧,他是练过兵带过兵的人,还怕你玩这个?你要真是以死相逼,反倒是成全他了。”
孙世瑞抓了抓发髻,咧嘴自嘲:“这老头子有点意思,软的不行,硬的也不行,要不说这恃才傲物,有本事的人都有几分脾气。”
唐恩城收敛笑容,语重心长道:
“王良甫中西贯通,确有经天纬地之才。这人有几分傲气骨气,当是应该的。”
“孙千户,你是要做大事的人,做大事就要有做大事的气度,以后切莫动辄抓这个打那个,不知道,还以为你是京城来的青皮无赖。”
孙世瑞这才想起自己现在已经升为千户,手底下管着几千号人,又和潼关豪绅、榆林将门交情匪浅,说是潼关一霸也不夸张,可是内心深处却还将自己当成前世那个动不动就掀桌子的催收员。
“承蒙唐先生教诲,本官记住了,只是斐理伯(王徵天主教教名)七十多岁了,指不定哪天就去见上帝了,时不我待啊。”
是啊,趁着老王还有力气纳小妾,必须让老爷子支棱起来,为孙大弟的皇图霸业发光发热,贡献力量。
当下与唐恩城告辞,起身准备离去。
却听唐恩城在后面道:“那还去不去榆林?”
孙世瑞头也不回道:“去,当然要去,明日便去。”
唐恩城又道:“潼关这边的军务,你这些京营兵····”
“我已让高杰先帮忙打理,唐先生准备准备,明日与我一起去榆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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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下,孙世瑞离开军营,和高杰、周国卿三人一起去魁星楼吃花酒。
期间和两人聊起王徵之事,高杰听了,还是像从前那样,挥舞拳头大叫着“干!”“干!”,然后就趴在翠花腿上,睡着了。
酒足饭饱,孙千户告别两人,在一群卫兵的簇拥下往总督行署走去。
临行之前,孙世瑞决定看望一下他老爹,顺带向孙传庭交待一些事情。
“爹,孩儿明日要去榆林走一趟,今日特来和爹辞别。”
孙世瑞全身披甲,不便跪拜,便让张二虎给自己取下铠甲,忙活了半天才得以跪下,恭恭敬敬向孙传庭行礼。
孙传庭仍旧坐在那张案几前批阅公文,相比前些时日被软禁的时候,脸上气色明显好了许多。
下颔美髯微微抖动,往日三边总督的威仪,又回来了。
孙传庭知道孙世瑞在潼关得罪了不少人,许多豪绅大户无时无刻不想刺杀孙千户,看着孙世瑞脱完铠甲,他才放下手中毛笔,诧异道:
“你去榆林作甚?”
孙世瑞从容回道:“孩儿听尤氏兄弟他们说,榆林卫所有许多裁撤下来的驿卒,现在报国无门,生计困难,家眷衣食没有着落。孩儿十分可怜这些驿卒,想着现在好歹是个千户了,兵额却没有满员,便想去招募一些来,一来为国家扩充兵源,二来也能缓解····”八壹中文網
孙世瑞正在满口胡诌,忽然被他爹孙传庭打断。
“哼!你现在管着四千多京营兵,兵额岂止是满员,早已超员了!”
孙世瑞尴尬一笑,正要再继续强行解释。却见孙传庭拍案而起。
孙世瑞不由头皮发麻,以为他爹又要发怒。
“哎,陕北驿卒,陕北驿卒啊!”
崇祯二年,刚刚登上皇位励精图治的朱由检,果断听从御史毛羽健、刑部主事刘懋等人谏言。
‘革除滥给勘合火牌,以苏民困。’,一口气拆撤掉全国三分之一驿站。
本以为这样能省出七十万两银子,充作军饷。
结果,省出的银子还没拿到手,裁撤驿站就裁出了个李自成。
当然,一下子裁掉这么多驿卒,即便没有李自成,也会出个张自成。
明代的驿卒,可不仅仅是快递员跑腿的存在。据考证,明代西北驿卒数量有四万人,李自成只是这四万人中的一员。
这些驿卒,在处理送快递和招待往来人员之外,也是各地城堡守卫和后备兵源。
大部分驿卒都有骑马射箭的底子,稍稍训练,拿起骑枪,就是精锐骑兵。
崇祯大帝这项“精兵简政”,让当时至少一万多驿卒瞬间丢了铁饭碗,可以想象,在明末陕北这块鸟不拉屎的地方,很多驿卒突然没了吃食,最后只能像李自成那样,去做流贼。
“也罢,你要招兵,便去吧,不要太过张扬,国家多一个兵士,少一个流贼,总是好的。”
抬头见孙世瑞正恭恭敬敬站在自己面前,孙传庭内心不由一阵触动,如果不是当初让他来陕西,就不会被贺人龙那群武夫蛊惑,也不会有后面这些祸事。
“你去吧!为父还要批阅公文,华阴县今春旱灾,等着朝廷拨付救灾···”
孙传庭轻咳两声,捂住胸口。
孙世瑞连忙上前,搀扶起父亲。
“不妨事,积年的风寒。”
孙传庭挥了挥手,示意他退下。
孙世瑞却是不走,他从张二虎手中接过个罐子,毕恭毕敬递上去。
“爹,孩儿前日去城南黑熊岭摘的蜂蜜,吴医官说,此物治肺虚久咳,最是有效。”
吴医官便是名医吴又可,最近几日正在潼关义诊。
孙传庭默默接过,没有多说什么。
张二虎道:“老爷,这可是公子攀援峭壁采摘的····”
孙世瑞挥了挥手,示意二虎不要再说,再次向父亲行礼:
“爹,孩儿明日就走,近日潼关恐不太平,爹要多多提防周围,尤其是贺人龙···”
孙世瑞又当面叮嘱周围一群卫兵,让各人保护好孙督师,必要时候,可去迎恩门求助高杰。
卫兵们连忙答应。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次对督师的保护,是真正的保护。
孙世瑞叮嘱完毕,带着张二虎转身离去。
走到行署衙门门口时,忽然被孙传庭从后面叫住。
“为父当年巡抚陕西,与王良甫交情匪浅,他曾有言,不求千金,只求孙白谷一诺。”
孙世瑞回头看时,孙传庭捏着个信封,一脸祥和的望着自己:
“为父这些年,艰难险阻,从未求过一人,今日就为你,求他王良甫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