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肥婆,不,是宋燕女士。
昨天刚起了小争执的中年女人,此时正坐在桌子对面,满脸堆笑地看着王嘉婕。
她脸上涂着厚厚的粉,却遮不住衰败的皱纹,一双丹凤眼年轻时或许迷死过万千少男,可现在生着鱼尾纹、眼袋和浓郁的黑眼圈,更像是两枚开了壳被烤糊的牡蛎。
“昨天是做姐姐的不对,妹子,求求你就当我人到中年更年期发疯,是我一时间没控制好情绪,闹了些不愉快……”
宋燕那条宝贝斗牛犬,此时结结实实地绑着伸缩式狗绳、穿着犬用纸尿裤被栓在椅子处。
它一双黑溜溜的眼睛,好奇地望着茶社的这两个女人。
“我没生你气啊,食言的又不是你。”王嘉婕环抱着手臂,轻声说道:“买卖嘛钱嘛,我也老大不小,道理都懂。”
宋燕是个人精,她哪里瞧不出女人的真正心思。
她掏出提前准备好的西凤酒,斟满茶杯,高高举起,又轻轻落下,翻了个手花、酒却没有半滴漏下,时快时慢地动作有种说不清的赏心悦目感。她仿佛练了很久这个动作。
仰头,哈气,连喝三杯,粉底遮不住酒意上头的红。
“咳咳咳……”
就连她掩嘴咳嗽的柔弱姿态,如同都被严格地排练过,既表现出了弱势,又给人一种备受重视的尊重感。
王嘉婕似乎明白了,她不禁微微一笑。
“宋女士,你没必要用这种方式惩罚自己。”
“不,妹子,这酒我该喝!因为错了就是错了,即便不是我,也是因我而起,而且有些话……不喝些也说不出口。”
宋燕扶着桌沿,体态微微摇晃。斗牛犬吐着舌头凑过来,担忧地盯着主人。
她自嘲地摇摇头,笑道:“既然大家都是在社会上摸爬滚打过的女人,以妹子你的眼力估计也瞒不住,我不瞒着你了——”
“我确实是做那个的。”
言罢,宋燕盯着王嘉婕。
她本以为王嘉婕会鄙夷和嫌弃,却没想到她只是一脸平静。
宋燕惊讶,这些年来,她在说出这句话后,很久没见到这种不带偏见的平等目光,表情一怔,心头动了动。
王嘉婕抿嘴:“曾有个很有趣的朋友告诉过我,不要在意外界的评价。我想,也不需要在意别人对你的评价。你是怎样的人,只需要由我自己来亲自判断。”
“你的朋友境界很高。许多人都看不开,我也是。”宋燕目光复杂,低头感慨着。
她摸出一根皱巴巴的煊赫门,询问王嘉婕是否介意。王嘉婕摇了摇头。
点燃香烟。
袅袅升起的云雾后面,是宋燕不安与沉重交织的脸。
“我是做妈妈的,不是身份而是职业,我没生过孩子,但我把她们都看成了自己的孩子。她们有些是单亲家庭,有些从小就重男轻女,有些是单身妈妈,还有些从农村来到大城市苦苦挣扎,说什么也不想回去。”
“有的是坏孩子,她贪图享受,喜欢轻松的快钱。有的是好孩子,她所接受的教育、她生长的环境、她所能触及的一切,都不同寻常。东河是个发达的大城市,但不是所有人的家。我后悔过留下她们,希望她们会是自由的鸟,可举目四顾只看到钢筋水泥,与其自由的死,还不如卑贱的活……”
宋燕深深叹了一口气。
“看你的谈吐,不像是没文化的人。”王嘉婕给她递了杯温茶。
宋燕自嘲地笑着:“我说我也曾是书香门第、大家闺秀,你会信吗?”
“我信。”
“妹子啊,我自己都不信啦!”
宋燕摇头:“很多时候,底层人的苦不是工作问题那么简单。她们面临的困境是多种因素交织的结果,一个人的家庭几乎能决定她的未来,没有人会教她怎么做,也不会给她试错的机会,她根本就不知道什么是对的,即便知道也失去了那种能力和时机。”
“我们底层人不能犯错呀,犯了错,就是一辈子的苦,一辈子的累,要用大半生去弥补。而这就是我最后悔的事。”
宋燕沉默了很久,然后,她喝了王嘉婕给她茶,看向王嘉婕解释由来。
“前些日子市里不是经常出车祸么,闹了很多人命,最近才消停些。有位大领导撞了车,车上有个小姐,俩人都死了。家属当然不会怪自己家的男人,反而觉得是小姐勾引的缘故才害丈夫丢掉了性命。有些单位备受压力,在市里开展了一起规模很大的清扫工作。”
“我因此被前房东赶了出来。”
“房子不好找呀,适合做这种事的更是困难。罗赞福那栋楼真的很便宜,他告诉我你们不愿意出钱,问我愿意出多少。我随便给了他一个低于均价的数,他竟然就同意了。当时你不知道我有多高兴,喊着孩子们连夜就搬了过去……”八壹中文網
“结果才到了晚上,就看到了那种东西!”
话音未落。
斗牛犬突然狂吠不止,宋燕安抚了它好久才安静下来。
王嘉婕饶有兴趣,追问道:“我问过街坊邻居,他们说这栋楼有问题,据说是……”
宋燕立刻接上她故意留出的话茬。
“闹鬼!”
王嘉婕显然是完全不信的,明知故问道:“你们真的看见了?会不会是楼上的住户听到什么风声在故意吓人?”
“起初我也是这样想的。”
宋燕闪过一丝后怕,不经意间捏断了香烟,“但人吓人总会有破绽,或者说符合人的行动规律。我遇到过类似的事,毕竟这一行很不受人待见。”
她顿了顿。
“可你见过……会用头倒着走的人吗?”
王嘉婕捂嘴假装惊恐,道:“天那么黑,有没有可能是服装店的塑料模特?”
“但愿吧。”
宋燕勉强笑了笑:“比起那种东西,我更宁愿相信是被邻居所讨厌的恶作剧。但后半夜的事就更古怪了,我们一直都有做付费情景配音的项目……”
这触及到了王嘉婕的知识盲区,好奇道:“我在网上做过兼职声优,付费情景配音是类似的工作吗?”
“就是那种孤男寡女嗯嗯啊啊的涩情电话,根据客户要求,不同的口味,小姨子、女老师、女上司、男护士和宝岛女领袖应有尽有……”
“?”
王嘉婕不懂,但备受震撼。
宋燕接着说道:“其中有个叫小萌的女孩子,接到了一个电话。她本以为是新客,却发现那边只有咚咚、咚咚的声音,就像是有什么在撞击地面。我猛然想到了那个倒着的东西,让她立刻挂断电话,就在这个时候,电话那头唱起了童谣……”
“鬼娘娘,抓小孩,注意听,手牵手,一个脑袋倒着走,一个断腿不会爬,一个没手难提笔,一个挖心不说话……”
“后面的我不清楚了,当时很害怕就没继续听下去。直到今早,小萌在出门时不小心从台阶摔下来,小腿腿骨骨折,现在还在医院里。”
宋燕忐忑不安地看着王嘉婕。
王嘉婕皱眉,道:“故意伤人已是触犯法律了!有监控吗?这不是恶作剧,这是违法行为!尽快找警察比什么都有用……不过,宋女士,我很同情你和小萌的遭遇,但你不会以为我认识这方面的朋友,才来找我的吧?”
宋燕犹豫又纠结。
“我不太想跟警察打交道,而且这事没证据呀。可能是最近压力太大,想法太多产生的幻觉吧,做我们这行或多或少都有心理问题,算是另一种的职业病了……”
她对王嘉婕勉强地笑了笑道:“妹子,你不用紧张,我不是来麻烦你的。你有自己的生活,不应该跟我这种腌臜烂人扯到一起。我今天只是想来跟你道个歉,顺便找个人说些心里话,真是不好意思,耽误你时间了。”
宋燕早付过茶水费,起身准备离开。
“宋姐,等等!”
王嘉婕忽然叫住了宋燕。宋燕回望,看到王嘉婕的表情里,有认真,也有诚恳。
她故作随意道:“这样吧,我正好最近没事,认识一位在律所工作的朋友,等下我当面去问问他,像这种涉及到邻里关系的案子该怎么处理,老百姓还是怕法律的。嗯,如果还有心理问题的话,这个你拿着,兴许能帮上忙呢……”
王嘉婕把车里翻到的名片,取出一张递给宋燕。
宋燕迟疑地接过,定睛一看。
“心理咨询与精神幻觉专家,光伬医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