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家在京城除了酒楼和当铺外,又开了一间名为雅致阁的器物坊。
最开始主营是苏式家具,由于苏式家具的制作在江南被一家望族包揽,所以京城有大户人家定制苏式家具后,单据得发回江南,制作完,成品再走漕运到京城。
麻烦是麻烦了些,但利润很高。
除了苏式家具外,去年杨怿江又从江南请了几位擅长金漆工艺的匠师到坊里,还将地窖改建为适宜漆器晾干的荫房。
这金饰漆器在南方虽有名,但暂未受到重视,漆器作坊规模也都很小,匠人未被当地望族招揽。
所以杨怿江想试一试,毕竟拥有制作工艺和匠人,从源头到制作到售卖都掌握在自己手里的经营方式,会远远比仅仅当个中间商来得稳固和有前景。
杨怿江颇有眼光,金漆工艺制作出来的漆瓶、漆盘等成品格外精美华贵,一推出便受到京城里大户人家的喜欢。于是今年雅致坊开始接受漆器定制,和苏式家具一样,客人只要付了定金,便可按照自己的需求和喜好,来要求种类纹饰,小到一件漆印章匣,大到几案、博古柜,皆可定制。虽然漆器制作需耗时数月,但比起走漕运到京城的苏式家具,漆器从定制到交货的周期还更短。
杨怿江打算若行情好,明年雅致坊就扩大规模,他也再去南边,尽量多地招揽漆器匠人到京城来。
平常雅致坊是一位他信任的老人在打理,除了有大事要决策外,他大约两三个月才过来一趟。
这次之所以赶来京城,是因为雅致坊接到了官家的单子,甚至少府监的崔少监亲自来了雅致坊。
收到掌柜的信,杨怿江不敢怠慢,立即赶来京城。
拜访崔少监后,杨怿江得知是弘文馆和本初院需要几架金漆屏风。
弘文馆和本初院都是学府,是真正的皇亲或者达官贵胄的嫡出子嗣才能进的。弘文馆里学生年纪大约在十岁往上,是教授经史子集和治国之论的学堂,本初院的学生则是孩童,起开蒙之用。
正如杨怿江不敢怠慢少府监官员一样,少府监对弘文馆和本初院的事也格外上心。
少府监掌管百工,倒是也有擅漆器制作的匠人,但是擅长的是雕漆,不是金漆,另外雕漆屏风没个三两年完不成,与馆主要求的半年内不符。曾买过一件戗金漆盘的崔少监,立即想到了杨家的器物坊。
这日杨怿江按照约定,带了坊里手艺最好的匠师,跟随崔少监去拜见馆主,以了解馆主对金漆屏风的要求。
弘文馆与本初院在一处,由一位馆主统管,距离皇宫也近,从皇宫的东华门出来,过一条街便到了。
杨怿江第一次到距离皇宫如此近的地方,里面又全是皇亲贵胄的子嗣,不禁冷汗涔涔,行事说话都极其小心,避免冲撞到贵人。
到了弘文馆,拜见馆主后,馆主让负责此事的学士,带崔少监等人前往需要摆放漆屏风的地方看一看,再商议和决定漆屏风的尺寸与纹饰。
弘文馆里很清静,学生们大约在上课,一路往里走,也没见到几个人。
杨怿江垂首跟在崔少监后面,人少些好,减少冲撞到贵人的可能性。
弘文馆要三扇漆屏风,走完前两处地方,第三扇屏风摆放的位置在正堂附近,路过时,正堂的门突然打开,学士和崔少监停住脚,杨怿江也下意识地抬了下头。
惊鸿一瞥。
他很快反应过来,立即收回目光,内心颇震撼。
出来的是一位约莫十岁的小公子,年岁不大,容貌气度却惊为天人。
“颜公子。”
学士忙向对方见礼。
“学生见过徐学士,见过崔少监。”
小公子的声音如微风如清泉如珠玉,不急不缓,和煦清灵,旁人听之甚是舒逸。
他视线越过二人,看向杨怿江和匠师,“不知这二位是?”
崔少监自思不曾见过这位小公子,却不料对方能认出他,受宠若惊,连忙躬身回礼。
徐学士则介绍杨怿江二人,“回颜公子,他们是京城雅致阁的东家和金漆匠人。”
杨怿江愈发紧张,这位小公子的身份不言而喻,必然尊贵,虽然本朝不歧视工与商,商贾子嗣亦可参加科举和入朝为官,但他听闻贵人们仍旧看重身份,甚少与商贾往来,他担心这位小公子也是清高之人,会嫌弃他商贾身份不配踏入官学之地,轻则将他赶离,重则当场发难。
小公子温声道:“听闻雅致阁的金饰漆器,比之宫廷的剔红,多一分灵秀,少一分厚重,甚好。”
杨怿江感激道:“公子赞誉,乃草民之幸。”
小公子笑了笑,“学生便不打扰了。”
说罢,小公子自几人身旁走过,净白色的宽袖长袍飘逸如烟,不论站姿、行姿,皆风姿卓然。
看完摆放屏风的位置,走出正堂范围,崔少监才敢小声询问,“徐学士,先才那位小公子,可是那位?”
“就是那位,小小年纪便有此风仪的,仅此一位了。”徐学士回道。
崔少监道:“听闻小公子极得圣上宠爱,不曾想如此谦恭有礼。”
徐学士颔首:“是啊,太傅与馆主都对颜公子赞赏有加。”
安静跟在背后的杨怿江,听得一头雾水,都用“那位”指代,压根听不出小公子的身份,唯一确定的是,小公子姓颜,并非国姓,虽得圣上宠爱,但不是皇子。
不过杨怿江也松口气,那位小公子果然是拔尖的,若是达官贵人的子嗣皆此气度,他们寻常人都自惭形秽得不用活了。
走完弘文馆,准备去本初院。
都在一个大宅院内,路过一幢宏伟的藏书阁,穿过一片梅林,会看到月洞门,月洞门的另一边就是本初院了。
比起弘文馆,本初院要小很多,只是间一进的院子,也不似弘文馆清静,院内院外皆有稚童在玩闹,稚童附近有小厮或丫鬟守着,倒不必院里的学士多费心。
本初院的屏风计划放置于烹茶室,室外的竹林中有两名小女娃挨在一块说话,很文静,没有像其他孩童一样玩闹嬉戏。
靠近了,杨怿江隐约听到两女娃的交谈声,左边披着宝蓝色银狐毛大氅的女娃,在教右边披月白色氅衣的女娃背书。
前面徐学士和崔少监也在悄声说话。
崔少监好奇道:“那两位孩子才五、六岁吧,这么小就送来吗?”
徐学士点头:“左边的孩子是宿国公府的,是国公程老将军唯一的孙女儿,那孩子自己主动要求来的,国公府上上下下都极宠女孩,有求必应。右边的孩子是苏尚书的孙女儿,原本在自家教养,听说国公府的孙女来了学府,便也送来了。”
崔少监:“瞧着两孩子的年纪差不多,可是当初在关阳县同年同月同日生的?”
两位高官府里的女眷,前往陪都祈福,之后回京的路上于同日顺利生产,此一事在当年的京城勋贵圈里为一桩美谈。
徐学士点头,“对,就是那两孩子,两家因为此事,才有了往来。”
时隔五年半,苏侍郎升为了苏尚书。
背后默默竖着耳朵的杨怿江,内心再次起波澜,倒是巧了,当初他还因为这两位千金,在关阳县多滞留了一日。
杨怿江用眼角余光悄悄往两位女孩的方向看去,年纪的确与黎姐儿差不多,锦衣华服,乖巧精致,但杨怿江私心以为,她们都不如黎姐儿可爱灵动。
“绯英姐姐,这首诗的意思你能再给我讲一遍吗?我还是不明白。”右边的小女孩苦恼地请求道。
“雪青妹妹,不要急,我再给你讲一遍。”左边的小女孩仪态从容,小小年纪看起来就聪颖大方。
程绯缨比苏雪青早出生半个时辰,故为姐姐,两名小女孩的声音软软糯糯的,很可爱。
崔少监颇觉纳罕,“苏尚书自不必说了,苏家姐儿的父亲苏给事中,我记得是己酉年的探花吧。”
“是啊,不止父亲,苏家姐儿的母亲,苏家二夫人,当年也是名动京城的才女,而程家……”徐学士笑道:“满门将军,有将才,缺文士。”
“苏家的人向程家的人请教,真是倒过来了。”崔少监小声地开了句玩笑。
徐学士也笑了笑,没有再多议论。
到烹茶室看完,一行人离开时,见两名小女孩还坐在石阶那,徐学士担心大冬天的,二人在冷冰冰的石阶久坐会被冻坏,正准备劝她们去学堂里面讨论功课,就听见竹林中传来一阵扑簌簌的声响。
众人皆抬起头,只见一名年约七、八岁的小男孩,从一棵两丈高的竹子上一跃而下。
见此情景,杨怿江以为男孩想不开……吓得血液都凝固了。
那男孩下落没一会,伸手抓住了另一棵竹子,借着竹子倾斜的缓冲力,开始绕着竹子旋转而下。
稳稳落地。
男孩没管周围的尖叫,他直接朝两位小女孩跑去,然后从腰间掏出一支梅花,上面有三朵绽放的腊梅,递给程绯缨,道:“妹妹,我刚去梅林摘的,送给你。”
“谢谢三哥。”程绯缨露出乖巧的笑来。
接过梅花枝,小女孩察觉手感不对,她定睛一看,梅花枝的尾部赫然盘着一只蚯蚓。
“啊~!”从容的姿态顿时绷不住,大叫着甩手跳开。
旁边的小女孩苏雪青来不及躲,梅花枝掉在了她身上,蚯蚓也被抖落,开始在小女孩的氅衣上爬。
“哇~哇~!”哭声非常响亮。
比小女孩哭声更响亮的是那男孩子的大笑声……
学士和丫鬟们纷纷围上来。
小男孩的身边也跑来一位小厮,小厮愁容满面,“公子,昨儿夫人才交代你别欺负缨姐儿的,再欺负就要罚板子了!”
“男子汉大丈夫,谁怕板子!”男孩子满不在乎,继续哈哈大笑。
杨怿江忍不住多看了男孩几眼,虎头虎脑长得很漂亮,眼睛亮亮的感觉特别精神。
那男孩恶作剧得逞后哈哈大笑的模样,令杨怿江莫名地想起黎姐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