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
戚黎黎冲向湖边。
冲太快，刹不住，伸手拽住谢九思的袖摆，差点将人拽湖里去。
谢九思额头青筋直跳，斥道：“黎丫头，你不去练习丢刀子，来这边捣什么乱！”
戚黎黎站稳了，后退一步。
她没注意谢九思的神情，先低头弯了个大大的腰。
那种两只小手后翘，脑袋几乎碰到鞋子，对柔韧度要求极高的大弯腰。
“先生，对不起！
黎黎大前日不该在竹舍附近玩刀！
弄坏了先生的画，黎黎心里不安，特来向先生道歉！”
“心里不安？”谢九思嘴角抽了抽，他真没看出来。
“画毁都毁了，道歉有何用？罢，你能认识到错也不容易，以后注意点，舞刀弄棒的时候离老夫越远越好。”八壹中文網
“哦！”戚黎黎爽快答应下。
她想了想，从荷包里掏出几枚铜板。
铜板是她在京城买吃食剩下的。
“先生，这些赔您。”
生怕对方看不到似的，戚黎黎将铜板高高举起，并且踮起脚尖。
谢九思气得够呛，“黎丫头，你认为老夫的画只值六文钱？！”
“不是呀，先生的画是无价之宝，这六文钱是赔纸的，先生重新画一幅吧！”
小丫头蠢得谢九思生气的同时又有点想笑：“无知小儿，六文钱别说宣纸了，便是黄麻纸也买不到一张。行了，你还有没有事？没事别在老夫跟前晃，晃得老夫头痛。”
“有事的！”
戚黎黎忙收起铜板，将那张写了两个成语的纸拿出来。
“先生，您这几天送学生的那些话是什么意思呢？”
谢九思面无表情：“没有什么意思。”
“嗯？”戚黎黎疑惑地抬头。
她以为是先生还在生她气，所以摆架子，不肯帮她答疑解惑。
可来都来了，啥都没弄明白就回去，她才不甘心。
“可是阿箴说那些话都有深意，比如他的那句，是先生您在告诫他读书要专心一意，不能浮躁！黎黎的那两句，是先生希望黎黎读书吗？”戚黎黎问道。
“不是。”
谢九思淡淡道：“你不必深想，送你那些话，仅仅是为了公平，阿箴是老夫的书童和学生，如今你跟在老夫身边，也算半个学生。虽然你不念书，但老夫必须一碗水端平，如此，阿箴有的，你也有。”
戚黎黎不太能理解公平的内蕴，她只知道自己的疑惑没解开，“那为什么是这几句话呢？”
如果仅仅为了公平，送她的话，完全可以跟阿箴的一模一样。
“因为字少。”
“啊？”
“字少，省墨省力，所以你不必深究，没有意义。”
没有意义，但侮辱性强
戚黎黎撅起嘴，“那今天的成语也是随便写的吗？”
“差不多，今日恰好看到类似典故，另外老夫听阿箴说，你认识的字不多，所以老夫以后会写点成语让你识字。”
关于如何教导戚黎黎，谢九思确实没有花心思，因为时机未到。
他眼角余光看到小丫头气鼓鼓地叉着腰，心情颇好地捋了捋白胡须。
“先生，可是黎黎觉得这个成语不好！”
“嗯？”
“成语里的男孩，就算穷，也不应该破坏他人墙壁，而且他还偷，哪怕是偷光，那也是偷！他买不起蜡烛，可以用油灯啊，油灯是动物油脂做的，家中便有，如此也不用花钱买！”戚黎黎不甘愿的大声说道。
“呵呵呵，真是何不食肉糜……
明日，老夫会将‘何不食肉糜’写与你。”谢九思冷笑着摇头。
关于‘何不食肉糜’一词，戚黎黎在葵叔讲的故事里听过，知道是什么意思，不禁小脸通红。
“又没钱买蜡烛，又没有油灯，那他别勉强自己看书好了！”戚黎黎还是不服气。
“愚蠢！”谢九思忍不住斥责。
“对于贫苦人家的孩子，读书是改变他们命运最容易也最安全的方式！你可以看看周围，哪一户人家不是但凡条件允许，就宁愿自己省吃俭用，也要供孩子去县里学堂念几年书？区别只在于有些人主动向学，有些人荒废时间游戏度日，而后一类又占绝大多数而已。你家境优渥，无法感同身受便罢了，又岂能以自己的短见薄识去指责那些不屈服于困境，认真求学之人！”
戚黎黎疑惑道：“读书改变命运？不读就改变不了吗？长大以后再读不可以吗？”
对此，谢九思倒不吝解惑，“不是绝对，但大多数情况下成立。至于你说的长大了再读，自是可以，毕竟活到老学到老，但是，除非能像你这般不愁吃穿，否则上有老下有小，终日起早贪黑劳累者，对读书一事是心有余而力不足的，他们白日没有时间去学堂，也没有钱买书本，他们的身体和精力无法同时承受高强度的劳作和读书，强行为之，反而耗尽精气，损伤身体根本。总而言之，少壮不努力的后果，就是老大徒伤悲。”
“可是黎黎觉得乡民们的日子也过挺好的，他们少小没读书，没有改变命运，但现在也衣食不愁。”戚黎黎思索着说道，她很少动脑子，可一旦动脑子，就不允许自己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
谢九思点头认同，“云屏乡是老夫见过的，农户日子最为安逸的乡，没有之一。如若自身无法改变命运，那只能将命运寄于他人身上或者苍天，云屏乡这几年风调雨顺，没有遭遇任何一种天灾，而你娘亲又是富户中的清流，杨夫人心地善良，不重钱财，所以乡民们日子好过。这两样前提，但凡少一样，云屏乡的乡民，都不可能有当下的好日子。”
“这样啊……”
戚黎黎微微蹙眉，似乎在思考。
大约是站着思考不舒服，她又在湖边曲膝坐下，两手托着下巴。
“怎么，你想认真读书了？”谢九思见状问道。
戚黎黎摇摇头，“学生在消化先生说的那些话。”
谢九思挑眉道：“若没有其它问题，你到别处消化去，不要在此地打扰老夫清静。”
“可是这里湖风吹着舒服，脑袋瓜清醒。”戚黎黎没有动。
谢九思深呼吸，告诫自己别生气的同时抬手指向湖对面，“你去那边，那边也有风！”
戚黎黎抬头看了眼。
“哦”一声，起身拍拍屁股走人。
谢九思松口气，没人打搅了，他心情很快又平静下来。
这儿的湖风的确舒服，吹得人神清气爽、心旷神怡。
好地方啊……
谢九思微微笑着。
他啊，纷纷扰扰、劳心劳肺了大半辈子，终于在古稀之年，享到了清静。
另一边，戚黎黎绕到湖对岸坐了不一会，又起身离开。
她没有去宽阔处练习射箭，而是独自下了山。
山脚下。
翟岩坐在路旁，手里捧着本书正在读。
戚黎黎从山路拐出来，看见翟岩很惊讶，“咦，小石头，你今天干嘛这么早在山下等？”
之前有说好，下午申时，翟岩、李小禾等人过来等她下山，大家一块儿玩一会。
而此刻，才刚过辰时，中午都没到呢。
翟岩脸一红，轻声道：“这里安静，我刚好没事，就过来看书了。”
“看书？”
戚黎黎朝翟岩手上看去，书封上是春秋二字。
“嗯，夫人借我看的。”翟岩感激道，杨夫人知道他爱看书后，让他随时去宅院书房，除了看书，还可以借书回家，背完一本还回去，又可以再借一本。
“小石头，你读书是为了改变命运吗？”戚黎黎问道。
“啊？”
翟岩显然没想过戚黎黎会问出这般深刻的问题，他愣了愣，然后坚定点头。
他喜欢读书，但他也喜欢游戏玩乐。
二者相比，读书极其枯燥，游戏玩乐轻松容易有吸引力。
他之所以在游戏和读书二者间选择读书，的确是因为心存改变命运的信念。
让娘亲过上好日子，娘亲和自己不再被人欺负，今后不用躲躲藏藏……
还有黎黎，他唯有足够厉害，才能让黎黎一辈子都像现在这样，无忧无虑，开开心心。
“先生是对的呢……”戚黎黎自言自语道。
她看向翟岩：“小石头，你知道李墩、小禾他们在哪吗？”
“嗯，李墩带着几个年纪大点的在西坡挖笋，李小禾和其他人在东头坡底玩。”
“好的，你跟我一起去找他们吧，我有事情要宣布！”
戚黎黎牵住翟岩手腕，表情严肃地朝乡里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