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执行任务。也是她第一次开枪射杀。林甘蓝痛苦地把头埋进被子里,但一闭上眼,眼前就浮现那抹惨烈的红。她掀开被子,睁着黑白分明的眼眸,直直望着惨白的天花板。病床的窗户没有关严,夜风吹进来,带走了几分戾气。林甘蓝索性起身,左肩下方传来一阵剧痛,她缓了缓,才继续动作。不过简单地撑起身子下床,她却花了数十分钟才完成,在床上躺了两日,身体仿佛已经不属于自己了,赤脚踩在地板上,有种令人眩晕的不真实感。她的指尖从厉晋远后颈抚过一轮,恋恋不舍地收回,扶着床尾的栏杆走到窗前。她的病房坐落在军区医院七楼,推开窗,近处是一片摇曳的翠绿,往远处眺望,隐隐能看见海天连成一线,空气里漂浮了淡淡的海水味道。她闭上眼,深深吸一口气,带动左肩伤口发疼,只好停止了。完好的右肩忽然搭上一只手,唬得她浑身一哆嗦,扭头一看,对上了那双熟悉的狭长黑眸。厉晋远不知什么时候醒了,悄无声息站到她身后,温声埋怨:“醒了怎么不叫我?”
林甘蓝语气沉沉:“我看你睡得那么香,就没出声了。”
男人同她靠的很近,火热的胸膛抵着她的背,形成一个支撑点,清冽的气息萦绕在耳廓:“刚刚想什么呢?那么出神。”
林甘蓝闭了闭眼,眼前似乎又被那片惨烈的红淹没。久久没得到回音,厉晋远忽然发觉不对劲,扳过她的脸,干燥的掌心抚上她紧锁的眉间:“到底怎么了?”
林甘蓝咬紧牙关,一字一句几乎从齿间迸出:“我……做噩梦了。”
她想,三言两语敷衍过去,可厉晋远眼色毒辣,再加上从军十余年,执行过数百件大大小小的任务,凝思一想就猜了个七七八八。这种事,他有经验。想当年,他头一次执行的任务是追击逃逸的毒贩。对方是闻名金三角的著名毒枭,行事低调,几乎从不抛头露面,犹如田里的鱼鰍,滑腻腻的,实在难抓。边防警追查了两年才找到他的具体位置,部队派出了野狼这支精锐小队,深入雨林腹地,一连追击了七八日,到了边境线。最终,赶在毒贩携带五公斤高纯度毒品逃离M国之前,厉晋远开枪击毙了他。经此一役,毫发无伤的野狼战队在部队内出了名,身为队长的他,更是受到了各方褒奖,逢人便赞许,他这般年轻,定有光明前途。人前风光,可深夜躺在宿舍的硬板床上,厉晋远却辗转反侧,难以成眠。一闭眼,毒贩那张潮红的脸就在浮现在他眼前,他扣动扳机,毒贩的额间射穿一个洞,鲜血汩汩流出……这一幕,无数次重复上演。那一次,他一周没碰枪,在心理医生的干预下,给自己放了一个假。而现在,轮到他帮助林甘蓝了。厉晋远拉了拉她的手,言简意赅:“我们走。”
“什么?”
林甘蓝微怔。她还没回过神,厉晋远已经翻出了一件长风衣,披在白底蓝条纹的病号服外头,月光下,卡其色衬得她面色红润了些。“嗯,很好。”
厉晋远给她围拢碎花丝巾,退后一步,赞赏似地点了点头。一低头,才发现她还赤脚踩在地板上,面色一沉:“着凉了怎么办?”
不由分说翻了双豆豆鞋,让她坐在床尾,半蹲身子,温柔地替她穿上。林甘蓝呆呆的:“你要带我去哪儿?”
厉晋远忍不住露出一抹神秘的笑:“一个好地方。”
——凌晨两点的军区医院,万籁俱寂,只余值班室还亮着一盏昏暗的灯。悄悄路过时,林甘蓝瞥见值班医生坐在椅子里忍不住打瞌睡,手上端了一杯水,只喝到一半,面前就是电脑键盘。她心念一动,轻巧地接过水杯,放到了另一侧桌面,免得医生睡熟了,不慎打翻水杯,弄湿了键盘。她做这一切时,厉晋远就站在几步开外静静等着,望着她柔和的神情,心头一动,薄唇不自觉上扬了几分。走出医院,清冷夜风吹散了那股消毒水味道,林甘蓝顿觉舒服多了。坐上熟悉的切诺基,她甚至高举右手:“出发!”
厉晋远摩挲她的手背,失笑:“遵命,女王大人。”
永南基地附近修了一条两车道的简易公路,方便进出,凌晨时分路上一辆车都没有,林甘蓝索性降下车窗,伸出一只手,手掌半弯,感受着风拂过的快慰。另一侧,传来厉晋远清冷的声音,这时候拨通了赵政委的电话。赵政委似乎睡得迷蒙,打了个哈欠:“喂,什么事?”
“政委,林甘蓝需要请假。”
赵政委差点暴跳如雷:“你看看现在几点?凌晨两点三十五分,你给我打电话说这个?”
“嗯哼,三天假期,烦请批示。”
挂掉电话前,林甘蓝听见赵政委忽然回神:“等等,她请假,为什么你来说?”
厉晋远长按关机键,淡淡望过去:“唔,政委更年期。”
若赵政委在跟前,听见这话,定要和他争个高低——“我一男的,怎么会更年期!”
想到那场面,林甘蓝“噗”一声笑出来:“你和政委的关系,真有意思。有时候,像朋友多过于上下级,有时候又有些咄咄逼人,不留情面。”
后半句,她指的是之前的小规模演习,野狼输给了战熊一事,厉晋远很明显偏护江阳。厉晋远眉头一扬:“私交,无关公事。江阳年轻,性子急,我可以慢慢教,但不能寒了他的心。野狼里每一个人,都是。”
林甘蓝直直看住他的侧脸,暗夜里目光灼灼,如晶莹璀璨的钻石:“那我呢?也是其中一个?”
厉晋远面色不变,握住方向盘的手一如既往沉稳:“你同他们不一样。”
“哪儿不一样?”
林甘蓝单手托腮,摆明一副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架势。厉晋远莞尔:“你的名字以后会出现在我的户口本上,你说,怎么能一样?”
林甘蓝飞了他一眼,粉面桃腮,分外娇俏。两人再没说话,车厢里淡淡流淌着肖邦的钢琴曲,一个小时后,终于抵达目的地。厉晋远所谓的“好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