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终,苏元兵分两路。他联系了留守警局的人员,请他们重新搜索一遍桃子坞,不知道林甘蓝怎么会有这个判断,但他选择了相信,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进行地毯式搜索,不能放过一点蛛丝马迹;另一方面,他手边缺少工具,十几二十米的高度拦在前面,完全没办法营救林甘蓝和厉晋远,只得让人去准备营救工具。期间,他带人搜山,根据林甘蓝的指引,在山洞下方不远找到了神父的尸体,已经被山涧泡得发白了,其形可怖。盖上白布,苏元挪开目光,念一声“阿弥陀佛”。天刚微微亮,警员带了登山绳索和脚攀回来,一番布置,总算把两人救下来了。苏元还贴心地准备了急救医生,一瞧林甘蓝的嗓子,便摇了头:“都充血了,别再说话,静心养着。”
话音刚落,林甘蓝就圆睁着一双布满血丝的眼,拽住苏元的衣领,着急追问:“孩子呢?找到孩子了么?”
苏元微微侧开脸,脸上划过一丝阴晴不定,不过很快就恢复了正常,讪讪一笑:“找到孩子了,已经送进医院了,你们别担心。”
拽住他衣领的手陡然泻力,林甘蓝下意识露出一抹笑,然而笑到一半,那笑容又不见了,似乎没力气笑到底。转头,她攥了攥厉晋远的手,似安慰,似自言自语:“孩子没事了呢。”
下一秒,她就脱力往地上栽倒。厉晋远伤了喉咙,还好别的地方没怎么受伤,抬手搂住了她。两个人保持着相依相偎的姿势,坐上了苏元的车,一路回城。期间,苏元还打趣:“都说患难见真情,现在好了,不争不吵了吧?”
厉晋远清浅一笑,拿过苏元的手机,敲了一行字递过去。苏元一看,顿时变了脸色。厉晋远问的是,孩子出事了?他还以为遮掩过去了,没想到还是被厉晋远识破了,低头盯着脚尖:“我没说谎,孩子的确找到了,也送到医院去了,但……”厉晋远很有耐心,大手有一搭没一搭地轻抚着林甘蓝的肌肤,静静等他说下去。车厢内的气压陡然降了八度,苏元感觉双肩沉重,仿佛无形中承了重担,心一横,索性和盘托出:“去了医院,你最好有个心理准备吧。医生说,孩子吃下了过多的安眠药,一直陷在昏睡里,不知道什么时候能醒。”
医生给孩子做了催吐和洗胃,可厉知非吞入安眠药的时间很长,早就消化得差不多了,几乎等同没作用。苏元硬着头皮看向厉晋远,劝道:“除此之外,孩子一切都好,咱们给孩子点时间,江州有那么多好医生,肯定能治好的,你也别太担心……”说到后头,自己也觉得这安慰太过苍白无力。这种情况,再好的医生,再好的设备,也难发挥作用。苏元设想过厉晋远的很多种反应,发疯耍狠,暴跳如雷,赌咒发誓……然而,令他没想到的是,厉晋远很平静地合上了双目,仿佛没听见这个消息似的。苏元微张了唇,止不住讶异,而厉晋远已经如同入定老僧般闭目养神了。车厢内,死一般寂静。——车子抵达仁心医院。厉晋远下车,迎面就看见了身穿白大褂的于谦,他推了推金丝边眼镜,沉着道:“哥哥去外地了,已经在往回赶,大概还有一个小时才到。”
他摆摆手,神色淡然:“不是什么要紧事,你告诉他,不用往回赶了。”
于谦身边,站着乔野,一改平日吊儿郎当的样子,身形笔直,一字一句掷地有声:“爸妈都好,晋行哥在照顾他们,暂时没把孩子的事告诉他们,只说救出来了。”
话音刚落,躺在厉晋远怀里的人儿动了动。林甘蓝缓缓睁开眼,瞧见了于谦和乔野,睡眼惺忪打了个招呼:“你们来了?”
察觉自己以公主抱的姿势躺在厉晋远怀里,脸颊止不住发烫,连忙翻身落地,抬眼一瞧“仁心医院”四个大字,面上闪过一丝喜色:“到医院了?孩子在哪儿?我想去看看他。”
瞥见她的欣喜表情,乔野和于谦互相交换了一个眼神,无声地用口型问厉晋远——她还不知道?厉晋远没搭理,牵住了她的手,休养了几个小时,嗓子好些了,用尽全身力气迸发出那股粗噶的声音:“跟我来,去见孩子。”
林甘蓝美滋滋地跟上,连他牵住自己的手也没挣扎。循着于谦给的病房号,厉晋远大踏步往前,沿途,林甘蓝禁不住自言自语:“也不知道这几日受苦,孩子会不会怪我?这几天,他吃不饱睡不好,肯定瘦了……”沉浸在即将和孩子见面的喜悦里,林甘蓝压根没注意到,一直领先她半个身位的厉晋远薄唇紧抿成一条线,冷峻的五官轮廓更深刻了。到了病房门口,厉晋远没急着推门,先摁住了她的双肩,湛黑的眸子沉沉望住她。“怎么了?怎么不进去?”
林甘蓝不疑有它,傻傻地问。厉晋远目不转睛盯着她看了许久,久得林甘蓝几乎以为他不会说话了,他才沉沉开口。粗噶的声音更沉,回荡在寂静的病房走廊里,泛起一股凉意,直让人起鸡皮疙瘩。厉晋远郑重其事地打预防针:“先说好,无论发生什么事,都得往好的地方去想。”
没头没脑一句话,林甘蓝听得脑子发懵。他继续讲:“无论孩子怎么样,至少捡回了一条命。”
林甘蓝一脸呆愣,似乎回不过神来:“你……你什么意思?知非,知非怎么了?”
她下意识想立刻回身闯入病房,双脚却仿佛水泥浇筑似的定住了,刹那间,恐惧蔓延心头,她有点害怕。厉晋远将她的表情全都尽收眼底,攥紧了她的手,一字一句:“记住了,有命在,就有一切。”
短短七个字,仿佛有千斤重,沉沉地坠在林甘蓝心间。她一遍遍在心底重复,眼睁睁看他推开了房门。病床上,厉知非静静躺着,双目微合,双手搭在床侧,眉头微微皱起,似乎睡得并不安稳。林甘蓝慢吞吞走到床边,只觉手脚冰凉,轻声呼唤:“知非,我是妈妈。”
孩子颤了颤睫毛,仍然没醒。她回身望向厉晋远,病房内一片安静,甚至能听清楚她急促的呼吸声,颤抖着问:“知非……到底怎么了?”
“吞入过多安眠药,陷入昏睡,不知道什么时候能醒来……”这些词汇渐渐涌入林甘蓝耳朵,她的脸色苍白如纸,身形晃了晃,陡然栽倒。——林甘蓝醒来,已经是晚上了。柔和的月光透过玻璃窗如水银般流泻,她一扭头,就看见了不远处病床上的孩子。单人病房内多摆了一张折叠床,让她能躺在孩子身边,不过一米的距离,她伸长了胳膊,甚至能碰到孩子身下的床单。“好些了?”
厉晋远的声音从上方传来,她才惊觉房间里还有一个人。僵硬地转了转头,发现折叠床旁边是一张小型沙发,上面还摊开了一床薄被,无法想象,身高足有一米九的厉晋远是以怎样的姿势躺在沙发上。稍一愣神,厉晋远已经倒了一杯温水,送到她唇边,温言细语:“喝一口,润润嗓子。”
嗓子火辣辣地疼,一口水下去,如同火上浇了油,反而更难受。厉晋远拿开水杯,又递过去一个剥开皮的橘子,橘黄色的肉瓣儿散发出淡淡清香,她一天一夜没吃东西了,先前还不觉得,闻到食物的香气便开始饥肠辘辘。她伸手,想夺过橘子三两口吃掉,然而厉晋远却把手扬高,躲开了。“你饿狠了,慢慢吃,不然肠胃会不舒服。”
厉晋远极有耐心,将橘肉掰开,一瓣瓣送到她嘴边。林甘蓝咬一口,香甜的汁水充溢唇齿间,那颗空荡荡的心仿佛也逐渐填满。她不自觉去看躺在病床上的厉知非,每看一眼,刚填满的心就剜去一块。她动了动唇,费力地憋出一句:“孩子……会好的吧?”
厉晋远点点头,其实心里也没底,医生说了,厉知非的一切身体指标都在正常,除了一直昏睡不醒——至于什么时候醒?不知道。大约只有老天爷知道。吃过一个橘子,又喝了点温热的粥,林甘蓝总算恢复了体力,开始询问详细的情况。比如,孩子在哪儿找到。厉晋远大约服过药了,声音不再那么粗噶,虽然还没回到原本的磁性声线,已经比白日里好多了。他娓娓道来。从苏元得知孩子还在桃子坞说起,留守警局的警员全体出动,对桃子坞进行了地毯式搜索。持续了整整一夜,直到天光微亮时,总算找到了孩子。就在神父暂时困居的那间破烂吊脚楼下方。吊脚楼一半靠在陆地,另有两只“脚”没入水里,共同撑起了一间房。神父另辟蹊径,掏空了靠陆地的那只“脚”,将孩子藏在里面。竹编的“脚”,足够透气,再加上喂了孩子足量的安眠药,即使他不在时,孩子也只会安安静静待在里面。每日从那间吊脚楼前经过的人不少,可来来往往,谁也不会想到他会把孩子藏在“吊脚”里。林甘蓝睡久了,一点没睡意,看着月亮一点点隐没,晨曦缓缓扩大,最终将整个世界笼罩在天光里。她直直地坐在折叠床上,更挨近病床了,牵住孩子冰凉的小手,发誓般自言自语:“非非,你醒来好不好?醒来,我们就一家团聚。”
她瞥见孩子的睫毛似乎又颤了颤,顿时备受鼓舞,继续打气:“我就是你的妈妈,真正的妈妈,以后我们在一起,再也不分离了好不好?再不会有人说你是没妈的孩子,你有妈妈……”她眼角余光瞄一眼厉晋远,继续接上话头:“也有爸爸,还有疼你的爷爷奶奶,一家人相亲相爱,好不好?”
厉晋远心头悬了一把柔软的小刷子,轻飘飘地来回划过,她描绘的那幅美丽蓝图说得他也意动不止,攥住了她另一只手。黑夜里,他的目光灼灼,野狼一般闪烁着晶亮的光:“以前的相遇是错误,让我们重新开始。”
重新开始,并不意味着抹掉一切,而是记住以前的错误,以后再不重犯,用剩余的半生来弥补。一家三口互相握住手,仿佛过电般心意相通。林甘蓝一怔,惊呼出声:“他……他动了。”
就刚才,她感觉握在掌心的小手微微勾了勾手指。厉知非最大的心愿便是有个完整的家,哪怕沉沉昏睡,依然记挂着。林甘蓝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百感交集般复杂,有兴奋,有喜悦,也有挥之不去的心酸……她和厉晋远分立两旁,守着孩子慢慢睁开眼睛。“非非,你醒了?”
林甘蓝的声音里透出掩不住的兴奋,然而触到厉知非的眼神,却微微一顿。犹如凌空被泼了一盆冰水,瞬间凉到了心底。还是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眸,但眼神却分明不对劲。满含了讥诮和冷意,再不是软糯糯的乖萌,斜眼看他们时,如同在看陌生人。失忆了?林甘蓝不由想到大名鼎鼎的“韩剧三宝”,失忆、车祸和癌症。可厉知非的眼神又似乎认出了他们俩,黑葡萄似的眼珠子转了转,绽放出一瞬华彩,又一寸寸冷掉。病房内的空气仿佛凝滞,厉知非举止完全不似个小孩子,自顾自坐起来,觑着他们,淡淡开口:“哟,爸爸妈妈,你们都来齐了。”
他的视线最后落在呆滞的林甘蓝身上:“你是我妈妈吧?”
充满了嘲讽的语气。林甘蓝大骇,面前的小孩儿分明是厉知非,却又不是她认识的那个厉知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