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四丢掉板砖,呼哧呼哧喘了粗气。暗淡的灯光下,他翻看手掌的纹路,指腹略有薄茧,那是多年开药方留下的,嘴角牵起一缕笑意,自嘲:“我果然不适合动武。”
抬头,环视一圈跌落椅子和地上的男人们,叹道:“给了你们好多次机会,可惜你们都不要,偏要给我添麻烦。”
墙上的挂钟孜孜不倦走着,时针渐渐接近十二点。陈四一脚踢开江阳,拿出了绳索,手法熟稔地将他们捆成了粽子,然后垒到一旁。尽管他平时有晨跑的习惯,坚持锻炼身体,但拾掇完六个大老爷们,仍是累得出了一身汗。距离十二点,只差五分钟了。陈四没有停下来休息,一鼓作气把角落的木桶拖到了乐悠悠身下,再去陈九的房间把人拽过来。“不要,不要……”陈九把头摇成了拨浪鼓,嘴里不断叫嚷着。陈宅宽敞,周围没有别的人家,陈四一点不担心被人听见,柔声哄道:“乖,听哥哥的话准没错,很快你就能做回一个健康的人了。”
陈九一脸呆傻,抽了抽鼻子。陈四继续哄:“养好了身体,你就能玩皮球了,也能出去玩,漫山遍野地跑。”
哄小孩似的,一连柔声安抚了好几句,陈九才止住了哭泣,任由他带到了乐悠悠身边。偌大一个人倒吊在眼前,陈九却没有露出丝毫惊讶,仿佛这一幕合该是这样。趁陈九不备,陈四忍痛缚住了弟弟的双手双脚,把他弄进了摆好的浴缸。陈九歪着脑袋,端详着上方的乐悠悠,海藻般的黑色长发在指间缠绕,又如一尾灵动的鱼儿,滑不溜秋,倏忽间就溜走了。他试了好几次,都没能捉稳乐悠悠的长发,嘴里“咿咿呀呀”地低吼,一双眼直勾勾望向陈四。“要,要……”陈九神态天真,犹如几岁孩童,但那双眼睛却仿佛蒙了一层浓浓的白雾,偏两个眼球奇大,玻璃珠似地突出来,像是有生命力的活物,随时可能撕裂那层白翳,破雾而出。陈四拨开他的头,让那双眼不再直视自己。无论看过多少次,陈四总不能习惯弟弟的眼睛,尤其是直视的时候,那眼珠仿佛有心跳,仔细看,能发现它在白翳下微微跳动。外人只知陈九自幼体弱多病,就连村长,也顶多知道他智商低下如幼童,除了陈家人,无一人看见过陈九的眼睛。而陈家人,死的死,剩下的不过他们兄弟二人,以及一个又聋又哑的老仆人罢了。一笔孽债!陈四一时想远了,察觉有人摇了摇他的衣袖。低头一看,正对上陈九那双眼,饶是看了二十几年,仍是唬了一跳。陈九不管这些,固执地摊开手掌:“要!”
“好。”
陈四握住一把刀,径直把乐悠悠的头发割下一把,交到陈九手里,语气说不出的温柔,“你要什么,哥哥都给你。”
得了想要的,陈九兴高采烈,完全没在意他说什么,握在手里欣喜把玩。没多久,又不高兴了,他想把头发丝儿拉直,但双手被缚住无法施展,哼哼唧唧地又向哥哥求助。这回,陈四却没理他。他一瞬不眨地望着墙上挂钟,十一点五十九分。还好,赶上了。陈四松了一口气,死死盯着秒针,眼睁睁瞧着它一点点走过整个表盘,攥紧匕首,全身紧张得连脚尖都绷直了。最后五秒钟,陈四猛地扭头,心里倒数。五……扬起匕首,昏暗光线落在刀刃上,反射出森冷的寒光。四……另一只手托起乐悠悠的左手,露出了那条长长的诡异红线,凑近了才认出,那是血痕。三……锋利的刀刃划破乐悠悠的手腕,刀线恰合了那条血痕。二……伤口,血涌出。一……乐悠悠的手垂下去,血珠滴落。“铛铛铛——”十二点钟声响起,血珠正好落在陈九眉心,仿佛女子的花钿,透出一股妖异。陈四大大松了口气,还好没错过时间。乐悠悠的血越涌越多,渐渐形成了一条血线,从陈九肩头缓缓往下渗,不过片刻功夫,他的上衣就浸透了鲜血,散发出淡淡的血腥味。陈九嘴里发出“啊啊啊”的古怪声音,一个劲儿往侧边躲。可木桶狭小,他又被缚住了双手双脚,无处可躲,只能眼睁睁看着血线淌入木桶,越聚越多,在身下汇成了一条殷红色的小溪流。陈九惊恐的时候,白翳下的眼球更突出,转动得更剧烈了,仿佛随时会跳出眼眶,蹦到地上来一曲森巴舞。陈四不自觉往后退了一步,想到父亲临终前的嘱咐,又咬咬牙,上前一步,蹲在木桶前,温和地抚了抚陈九乱糟糟的头发。“乖,很快就好了,一切都会好的。”
父亲临终前最放心不下的便是陈九,反复念叨,他是替陈家偿还孽障,赔上了一生,要陈四好好照顾这个弟弟,保他一辈子安乐。陈家自先祖起,便是这一片的天师,俨然一方之主,连村里修路凿渠,都得请陈家人占卜算卦,择定方位和开工时日。在鱼子山,陈家人的话重如千斤,无人敢不听。叱咤几十代,报应终于来了。陈家自古一脉单传,轮到陈四这一代,十岁那年母亲突然怀孕了。陈家人都喜气洋洋,以为是什么好事,谁知生下来却双目白翳,眼球外突,母亲当即吓晕过去,缠绵病榻,没几天就大出血去世了。陈父闭关三日,替陈家算了一卦,最后吐出一大口血,喃喃道:“他是为陈家还孽债啊!”
自此,陈父假称小儿子体弱多病,一直将他养在家里,但从小便耳提面命,要陈四担负起做哥哥的责任,照顾陈九平安喜乐一辈子。一辈子?陈四轻笑,嘴角扬起一抹嘲讽,一辈子太长了,他现在自身难保,以后怎么照顾弟弟?只能剑走偏锋,让陈九至少有自理的能力。他胡思乱想的时候,乐悠悠的血已经越积越多,像羊水一样渐渐包裹陈九。乐悠悠的脸色苍白,再不似自拍视频里那个神采飞扬的少女,昏迷中依然紧皱了眉头,似乎很不舒服。随着失血越来越多,她的皮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干瘪下去,紧贴了骨头。木桶里,陈九蜷着身子,抽抽噎噎的声音渐渐低下去,直至没了,就连陈四给他解开了缚住双手的绳索也没动弹一下。陈四起身,目不转睛博古架上的一面古铜镜,背面鎏金花纹精细巧致,一看便知是上了年头的古物。陈家自先秦起便存在,延续几十代,一开库房,这种古物遍地都是。但陈四知道,这面古铜镜不一样。秦王扫六合以定天下,得到了不少玄门密器,其中便有八面古镜。这就是其中一面,混沌归元镜,可重整日月乾坤。耳畔响起悉悉率率的声音,陈四脊背生寒,透过那面混沌归元镜瞧见陈九徐徐直起身子,坐了起来。陈九的坐姿很奇怪,扭扭捏捏,活像个刚过门的害羞小媳妇。他微微侧身,只能看见半边脸,浓黑的眉尾上挑,眼波流转。陈四浑身一震,镜中的人分明是那个痴痴傻傻的弟弟,但通身透出的妖媚劲儿,却比传说中千挑万选的青楼花魁更胜出一筹。透过古镜,陈四和他四目相对,稍一愣神,魂儿都快被勾走了。他痴迷地望着陈九,最后一丝理智分崩离析前,拧了一把大腿。他用尽了全力,疼得龇牙咧嘴,也回魂了。混沌归元镜里再没了陈九的侧颜,他扭头看过去,陈九分明蜷身坐在木桶里,低垂了头,微合双目,一副昏昏欲睡的样子,哪里还有半分妖媚!乐悠悠的血已经淌得快尽了,血线渐渐断了,凝成了血珠子,慢悠悠滴落。嘀嗒,嘀嗒……陈四却顾不上乐悠悠,他拨开陈九的头发,额间最初滴落的那颗血珠颜色越发深了,周边肌肤渐渐浮现出细细的脉络,往陈九身体的各个部位缓缓游动。陈四激动得难以自抑,成功了!陈九能重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