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顾宴辞回来的时候,楚慕倾正坐在秋千上,她仰着头,闭着眼轻靠在上面,身上是白芷盖着的披风。
顾宴辞的步子很轻,他蹲在楚慕倾身前,小声问:“怎么睡在这儿?”
楚慕倾仍然没睁眼,只是轻声开口:“在看夕阳,你看,太阳都落山了你才回来。”
顾宴辞仰头,听风院的院墙遮挡了水平线处的太阳,蹲在这里只能瞧见被晕染成橘红色的天。
他轻笑一声,问道:“今天玩的开心吗?”
楚慕倾这才睁眼,伸手抚了抚他的眼角:“自然是开心的,所以出了什么事,这般急的将你叫过去。”
楚慕倾最是了解他,瞧着他眼中的愁色便知不是什么好事。
顾宴辞闻言沉默了片刻,随后轻声开口。
“海州有几座城忽然遭了雪灾,今日消息才传回来,眼下陛下在和丞相他们商议赈灾之事,户部已经在清算此次需要的银钱粮草等一应物品了。”
“雪灾?”
楚慕倾倏地坐直了身体,声音也大了一些,带着不可置信,如今已经三月,天气已经渐渐暖和了起来,怎么会在此时受到雪灾。
“那雪从年后开始下,断断续续下了几场却都不大,海州官员也没在意,结果二月末突然变成了大雪,如今那几座城,平面雪厚三尺,牛羊死伤不知何几,是大灾。”
两人都沉默了下来,历来灾害都是最无情的,而后灾地民不聊生,瘟疫横行,这场大雪没有预兆,却让海州那几城的人民陷入了这样的灾难之中。
“商议出了什么结果?”楚慕倾问。
顾宴辞突然嗤笑一声:“这样大的灾,朝廷是要派皇子随着物资一同前去的,端王和贤王在争,明日早朝估摸着要吵的更厉害。”
楚慕倾睁大了眼睛,随即又觉得正常,赈灾这样的肥差,那两人怎么会不心动,那灾银出了京城,能有多少到受灾的百姓手上,还不是主事的皇子说了算,况且这事若是平定,会给他们的政绩再添一笔。
“阿辞,他们真是烂人。”
楚慕倾没忍住骂了一句。
“是,他们真是烂人。”
楚慕倾垂下眸子:“顾子晋若是在户部,此次让他随着前去赈灾,或许会有转机。”
顾子晋这样的人,家世学识样样不差,又心怀天下,他若是跟着前去,或许会有一些机会。
只是可惜,顾子晋在吏部。
顾宴辞摇头:“他不擅长算账,便是发现了什么也不一定能从账本中找到漏洞,况且他虽然正直,但少年心气,在这样的环境下,他去了或许有转机,但机会不大,只是说起算账,我倒是想起来有个人帐算的极好。”
“唐正志。”
两人对视一眼,异口同声说道。
新科榜眼唐正志,楚思晴的未婚夫婿,楚慕倾曾查过这个人,知道他算的一手好账。
顾宴辞:“但是他的身份不适合跟着去,太过危险,也很容易出事,况且我们不能保证他到时候会如何选。”
唐正志年初已经被调去了户部,但是除了是楚思晴的未婚夫婿之外,并无其它显赫身份,若是此次前去的是贤王,只要他发现了唐正志在暗中查这些,随时会杀了他,若是去的是端王,唐正志又该如何选。
毕竟,永宁侯府是他未来夫人的母家,来日若端王登基,等着他的便是仕途坦荡。
“若是谢右贤能够前去,那一切问题都可迎刃而解。”顾宴辞道。
以谢右贤的才智,只要他能去,那海州问题便可解决,他一定能将赈灾办的很好,哪怕面对多方阻力。
但是谢右贤被困在翰林院。
“阿辞,我知道一个人,梁仲文,他其实也是会算账的,只是不如唐正志精通,我会询问他是否愿意。”
梁仲文家贫,从前为了补贴家用,除了给书肆抄过书以外,也曾做过一段时间的账房,只是后来被梁母发现,强令他辞了。
他还欠楚慕倾一个承诺,但楚慕倾不会拿这个承诺去威胁他,倒不是说她心软,只是此事关系到海州数万百姓的生死,若是梁仲文自己心智不坚,那便是功亏一篑。
这几日就是官员升职补录调遣,唐正志和顾子晋都太过瞩目,但梁仲文不是,他去年下半年被调入工部,如今顾宴辞完全可以用一些手段,将梁仲文调去户部。
虽说此次工部也会派人前去,但是工部的人无法接触到账本,只有户部的人才有机会。
只是如今的梁仲文,就算调去了户部官职也不会大,此次八成根本就接触不到核心的东西。
这是两人都能想到的东西,顾宴辞道:“他只要能发现哪有有问题就行,不管是端王还是贤王去,另一个总是会在一旁虎视眈眈,梁仲文要做的,只是探查出什么地方有异。”
楚慕倾点头:“我会明日会找个机会见他。”
远处被院墙遮挡住的太阳彻底落了下去,墨色渐渐席卷了听风院,白日暖和的天气也凉了下来,三月里的天,却让人打了个寒颤。
翌日。
楚慕倾坐在天水楼二楼的包间,垂眸看着楼下街道的行人,突然,门被轻轻敲了一下。
“请进。”白芷道。
门从外面推开,进来一个穿着青色长衫的青年人,向着楚慕倾恭敬作揖:“见过县主。”
楚慕倾将视线从窗外落到他身上,几个月没见,梁仲文好像没怎么变化,又好像多了几分稳重。
“许久没见,梁大人如今在工部可好?”她浅笑着开口。
“同我读书时所想的有些不同,但经过上次一事,我又觉得并不那么出乎意料。”梁仲文想了想,还是如实说。
楚慕倾轻笑一声,随即开口:“梁大人倒是实诚,白芷,请梁大人坐下,给梁大人上茶。”
“梁大人请坐。”
梁仲文有些拘谨,却还是老老实实的坐在楚慕倾对面,瞧见白芷给他倒了茶,连忙说道:“多谢姑娘。”
“今日请梁大人过来,是有件事想询问梁大人的意见。”
“县主请说。”
楚慕倾伸手拨弄了一下面前的茶盏,温声道:“不知梁大人可有兴趣前去户部任职?”
梁仲文睁大了眼睛,随后又垂下眸子,认真道:“工部的几位大人忙着钻研仕途,手下认真做事的人很少,我不知道户部是否也是一样,不过我猜,大概也是差不多的,去哪儿于我而言,并无太大的差别,只是不知县主问我这话是何意?”
“梁大人可知海州雪灾?”
“什么雪灾?!”
梁仲文惊的站起身,追问道:“县主是否可以详说?”
楚慕倾示意他坐下,而后才道:“具体的我也不甚清楚,只是此次雪灾灾情很重,朝廷定然是要派人去赈灾的,梁大人可愿前去?”
“我自然是愿意去的。”梁仲文马上应了,随即又想到什么,有些疑惑,“若是雪灾,必定会有房屋坍塌,工部也是会派人去的,我自会日日求着大人让我也一同前去,只是县主为何问我是否要去户部?”
楚慕倾沉默了片刻,嘴角勾起一抹讽刺的笑,她开口,声音很轻,却像是重锤一样砸到梁仲文的心里。
“梁大人,只有以户部官员的身份前去,你才能有机会知道到底有多少粮食到了百姓手里。”
窗外是熙熙攘攘的街道,窗内却陷入了一种死寂,就在这片寂静中,梁仲文开口:“县主,我知道你的意思了,我愿意以户部官员的身份跟随赈灾的队伍前去,只是时间这样紧迫,我如何能去户部,户部又怎么会让我前去。”
“梁大人不必担心,我今日既然来寻了梁大人,那么其它的事自然会有人安排好,只是梁大人可要想清楚了,此次危险重重,若是被发现,或许会有去无回。”
梁仲文却笑了:“县主,若是真的有去无回,那便是我的命数,如此赴死,我倒真像是从前抄书时所见到的那些书中的英雄了。”
楚慕倾“噗嗤”一笑:“先前梁大人欠我一诺,此次之后,便一笔勾销了。”
有小贩的吆喝声传了进来,梁仲文突然站起身,又朝着楚慕倾弯腰作揖,声音清正坚决:“为百姓谋福祉,是天下读书人之责,此次能出一份力,亦是梁某的荣幸,与我同县主的承诺无关,今日之后,梁某仍然欠县主一份承诺。”
“这一揖,是梁某谢县主对我的信任,此一次,定然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楚慕倾起身,拿起手边的茶盏,同梁仲文道:“以茶代酒,敬梁先生。”
茶水入喉,今日之约达成,而后前路漫漫,祝卿平安。
梁仲文,这是楚慕倾一开始为表哥萧文宣选中的运粮官,如今虽与最初的目的不尽相同,但心怀天下的人,总会去到他该去的位置。